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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穿和服不革命,鲁迅时代你想不到的事

读道书单
2024-09-22

Editor's Note

江苏女孩穿和服被警方带走,引发了全国的热议。穿什么样的衣服,历史上有各种各样的事情发生,甚至涉及“身体政治”。在鲁迅留日的民国时代,穿黄袍马褂是一种“守旧”,穿和服才是“革命”的;中山装、人民装、军便装……服装,也在诉说着另一种历史。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燕京书评 Author 中图网燕京书评


撰稿丨唐山
全文共9595字,阅读大约需要20分钟

事实上,许多议题争一万年也不会有答案,因为根本没法实践检验,即使有了结果,也会因不同解释,继续争吵下去。那么,是什么让我们落入伪思考、伪理性的陷阱中无法自拔?当一个民族过度纠缠于和服、辫子、高跟鞋、丝袜等琐屑问题上,甚至可以突破法律的界限,靠个人情感即可行使公权力,那么还有时间谈论真问题吗?还有意愿搞清事实吗?为一个并不复杂的常识问题争论不休,又如何能走向真正的多元化?

 

19世纪下半叶,日本艺术风靡欧洲,被称为“日本主义”,欧洲几乎所有重要的美术馆都收藏了日本传统绘画,和服也得到欧洲人欣赏,图为当时法国画家罗切格罗斯笔下的穿和服的妻子。

8月19日,苏州警方归还了和服女孩的衣服和鞋袜,为“苏州和服事件”画上句号。相关网议甚多,依照惯例,仍是立场判然、非此即彼,一场纷扰后,集体理性未见进步,双方坐待下一次这样的“鸡生蛋”“蛋生鸡”式争论。
 

媒体发布的相关新闻,称“警方已归还衣服,对女孩表示关心”。

 
近300年前,英国作家斯威夫特在《格勒佛游记》中,提到过这样一个国家,人们因剥鸡蛋壳该从哪头下手,分成“大端派”和“小端派”,吵闹不休。原以为这是夸张和想象,有了互联网,才知是写实。
 
百余年前,围绕和服也发生过类似纷扰,只是那次正相反——不穿和服,反而有问题。
 
鲁迅晚年曾回忆说:“几十年来,我们常常恨着自己没有合意的衣服穿。清朝末年,带些革命色彩的年轻人不但恨辫子,也恨马褂和袍子,因为这是满洲服。”
 
所以,留日学生均着学生装(也是日本服装)或和服,秋瑾、章太炎、鲁迅、李大钊、郁达夫、徐志摩、郭沫若等皆留有照片。清政府则针锋相对,严令八旗子弟必须穿国服,即长袍马褂,“有效他国衣冠,严惩不贷”。
 
鲁迅先生着和服图。
 
李大钊先生着和服图。

徐志摩着和服图。

郁达夫着和服图。

章太炎先生着和服图。
 
八旗作家穆儒丐因此遭排斥。他后来回忆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那时不过二十上下的岁数,什么事都喜欢新的,那时候我骂中国的东西,比现在的青年还厉害呢。”
 
穆儒丐原本同情革命,可每次参与学生集会,同学必喊“驱除鞑虏”之类。1905年11月,日本颁布《留学生管理规定》,在日的中国留学生认为涉嫌歧视,集体抗议。穆儒丐在小说中曾记录了这段历史:
 
这时,留学生里面,也有三四百满洲人。他们扬言先把这些人杀了再说。可是到了没有杀一个人。只不过呐喊连天,穷吵嚷。但是这一来,东京的空气,已然闹得天昏地暗。留学生的秩序,完全紊乱了。学也不能上了。因为有上学的,被暴烈分子看见,不是打,便是骂。弄得人人自危。
 
好容易纷扰结束,回校后,却发现:
 
北方学生,倒和我们很和气,南边学生,看见我们还是仇人一般的看待。甚至教习没上堂,便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许多什么杀却满奴、直捣“黄龙”的话。还有把我们书桌上贴的名字,用小刀把头一个字给削了去,旁边写了杀头二字。……他们误解满洲人都是有权利的。他们哪里知道,满洲人的不得志,抱着革命思想,也很多。不过他们不知道,总想把满洲人都杀了,就得了自由。
 
历史如此幽默,1912年10月,民国颁布《服饰条例》,正式宣布长袍马褂为民国正式礼服之一(与西装并行,西装为大礼服,长袍马褂为常礼服)
 
“长袍马褂对和服”的战争,又变成了“长袍马褂对西装”的战争。
 

▌朱舜水是不穿和服的祖宗

 
13世纪前无“和服”一词。今天所称和服,是1941年日本文部省《国民礼法要项》中才确定的,它将江户时期(始于1603年)以后所有日本民族服装规范化。
 
据《魏志·倭人传》记,直到公元3世纪时,日本服装依然简陋,不过是“用布一幅,中穿一洞,头贯其中,毋须量体裁衣”。
 

想象的日本古坟时代(250年—592年)服装。初期日本不掌握纺织技术,衣服直接用植物纤维编成,而日本气候潮湿,这种衣服非常不舒服,所以急于从中国、朝鲜引入纺织技术。

 
232年,日本远征新罗,公元4世纪60年代,再度攻入朝鲜半岛,并建移民据点任那府,令百济国朝贡,并一度灭国。两次入侵带走大量朝鲜工匠,在此期间,日本才开始织布。与此同时,倭王三次派使节到中国,带走纺织、制衣工匠,中式服装渐成主流。
 
从日本最早的人物肖像画《法隆寺所藏圣德太子画像》(大概完成于8世纪中期)可见,着装与唐人完全相同。圣德太子(574年—622年)是日本著名的政治家,与苏我马子共任摄政大臣,力主派出遣隋使,并弘扬佛教。
 

圣德太子35岁后,在法隆寺钻研佛法,并在49岁病逝。他认为“除了佛理,世间皆为虚无”。不久后,因为皇位继承问题,太子一族在法隆寺集体自杀。从图像看,圣德太子着中式服装。

 

日本正仓院收藏的《续修正仓院古文书别集》中的涂鸦,画中人物的着装与唐代普通百姓近似,也戴幞头。

 
九世纪后半叶,唐朝衰落,日本趁机突破朝贡体制,自上而下掀起“抵制唐货”运动,开始创造自主的“国风文化”,日本服装逐渐摆脱中国风格,但主要在宫廷内流行,因为服装价格太高,且穿着不便,有时要穿由12层或更多层组成的复杂套装,重达20多公斤。
 
平安时代(794年—1185年)后期,各种服装法令减少了女性着装的层数,导致以前被认为是内衣的小袖开始流行,由于层数减少,不得不收紧衣领,开始使用朝鲜传入的衣带。在相当时期,衣带可有可无,但到1300年—1400年,宽衣带成了日本服装的特征之一。至此,“和服”已建立了自己的独特风格。
 

日本平安时代(794年—1192年)唯一传世品《山水屏风画》,图中日本人的着装仍是中式服装,此时和服最重要的部件——宽腰带还没出现。

 
和服又称吴服、着物。
 
日本文献称,应神天皇(传说的第15代天皇)时,百济给日本的贡品中有两名吴国(三国时期的吴国)女裁缝,而下一代雄略天皇派人到中国请了汉织女(指曹魏)和吴织女,因吴织女技术高超,逝后被当做“吴服大神”受祭。直到明治维新前,日本和服裁缝均称“吴服师”。
 
不过,明末到日本“乞师”(请救兵)的儒学大师朱舜水在日生活23年,水户藩主德川光圀(即国,自造字)曾聘请他当宾师,在江户(今东京)定居。朱舜水始终不穿日装。日人问:明人称我们是“倭奴”,可那些都是海盗,应区别对待。朱舜水回答:称倭奴,因为中日沟通少,边吏之罪,蒙蔽了天子,况且倭寇来时,荼毒地方,当然应加以恶名,如果你们出兵复兴明朝,不就洗刷恶名了吗?
 
朱舜水不穿日装,还大力推广明朝服装,以致日本“近代儒风日盛,师及门生往往服深衣、野服等,堂堂有洙、泗之风”,连德川光圀都做了一身道服。
 

朱舜水,本名朱之瑜(1600年—1682年),号舜水,明朝著名学者、教育家。1659年,他见复明无望,流亡日本,终生着明朝衣冠。他提倡“实理实学、学以致用”,认为“学问之道,贵在实行,圣贤之学,俱在践履”,他的思想对日本水户学有很大影响。他还把中国先进的农业、医药、建筑、工艺技术传授给日本。

 
朱舜水年迈,向德川光圀申请,从老家接一个孙子来服侍他,但要求:
 
一到长崎,便须蓄发,如大明童子旧式。另做明朝衣服,不须华美。其头帽衣装,一件不许携人江户,弟不喜见此也。其随来之人,不妨以日本衣易之,亦不可以彼衣(指清朝服装)被体。
 
在和服与清服之间,朱舜水选择了前者,这也是后来章太炎、鲁迅们的选择。
 

▌长袍马褂意外翻了身

 
鲁迅们选择穿和服时,并没意识到,日本也在寻找自己。只是鲁迅们的参照系是东亚,日本的参照系是世界。
 
19世纪下半叶,日本专门根据欧洲口味,开发并设计新式和服,得到当时法国“世界上最著名的女演员”莎拉·伯恩哈特(SarahBernhardt,1844年-1923年)、画家罗切格罗斯(Rochegrosse,1859年-1938年)、卡米尔·莫奈(著名画家莫奈的妻子)等追捧。在英国,也有很多人追捧,并形成了盎格鲁—日本风。
 
欧洲服装强调女性曲线美,以紧身设计为主。和服宽大,本为节省材料,适合任何体型的人穿,体重增长、身高变化等,不必另置新衣。却由此形成独特的神秘感,加上异国情调,引起轰动。
 

江户时期(1615年—1868年)的日本和服,鉴于它在欧洲的巨大影响,1941年时日本以此时期的制作为样板,对和服进行了更严格定义。

 
对于当时日本迅速崛起,日本文化在欧洲产生了巨大影响,令清末留日生既妒且羡。比如戴季陶,他曾写出《日本论》,被日本学者赞为此类著作中,有一部堪称珠玉,甚至“凌驾”于《菊与刀》之上。在书中,戴季陶称“日本为最文明”,可在报刊文章中提及日本时,却称日本是“卖淫国”“日本风俗坏乱为世界之最”。
 
这种纠结的心态,使当时的中国学者特别喜欢“以日喻中”,通过夸赞日本,刺激民族精神,比如1929年9月,《良友》主编梁得所在《日本访问记》中,甚至将中日观众看戏的区别,都加以政治化:
 
日本人有一种紧张的性质,处事比较认真,不肯当做儿戏。这种特性,我国华侨不弱,华侨对于国事,常常流露紧张的态度,这种精神是中国的急需,因为我们的通病是太过马马虎虎。我每次进上海的京剧剧场,耳中听闻观众谈笑的声浪,演见热毛巾抛来抛去,心里就觉得有点难过——看戏尚且不能聚精会神,何况国家大事!
 
一方面,清朝灭亡后,来自日本的威胁与日俱增;另一方面,日本是当时少数通过近代化转型,由弱变强的国家,当时中国知识分子普遍认同“日本道路”,希望通过国家强制干预,形成“凝聚力”,实现快速发展。
 
于是,着装、理发等个人小事,变成了“国家大事”。比如女性是否应剪短发,几成舆论绑架:
 
凡物之不便者,人当去之,今发之缕缕种种,生于吾人之头者,其功用伟,足以护脑,犹衣服之足以护身体,留之固宜取其适当已耳。发护脑数寸已足。(张鹓瑛《女子剪发问题》,《学生文艺丛刊汇编》,1911年第4卷第1期,284页—287页)
 
我们做了人,就有一切自由权,剪发和父母有什么损害?况且男子们都早已剪了。(惠权:《再论女子剪发问题》,《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10月12日,第1—2版)
 
女子也像甘以玩物自居,乃有油头粉面,坠马髻,点绛唇,种种不自然的梳妆打扮……就是到了将来极自由的时代,男女相悦的事情,固然不免,也不必把媚当作美,仍各保存其天然形态好!(老梅:《说剪发》,《学汇》,1923年第239期,1页—2页)
 
你一定要批评女子那样的剪发是不彻底学时髦;那么我们现在的男子去辫东洋装,比已剪发的女子还要费时、费事十倍……你说批评自由,是绝对的;然你侵犯人家的批评,这又是什么理由?(C.M.:《剪发全任女子自动的主张》,《民国日报·觉悟》,1920年7月14日,第3版)
 
套路明显:掰俗理,鼓励女性反抗父母,不剪短发就是“以玩物自居”,认为我骂人不对就是侵犯了我的批评自由……从小流氓到高级知识分子,逻辑高度一致。
 
为制造“凝聚力”,无非两种手段:一是硬说我们是一伙的,二是制造敌人。
 
比如1936年,《风月画报》刊登时评,怒斥当时一些华侨不愿穿长袍马褂:“生长异邦,居然洋化,连祖国的衣冠,都生厌弃?”并称长袍马褂体现了“汉官威仪”“华夏之礼”,为强调“祖国衣冠”,杂志另出文章,介绍纽约华埠小学生陈某,因戴瓜皮帽参加纽约华侨儿童健康比赛,赢得服装优胜奖。
 

《风月画报》1933年1月创刊于天津,1937年7月停刊,属娱乐性刊物,一度发行量较大。

 
维护之心可嘉,但编辑们似乎忘了:在清末,长袍马褂分明被称为“满洲服”,与辫子一样被革命者厌恶,昔日鲁迅们宁可穿和服也不肯穿的衣服,现在谁不肯穿,还会惹麻烦。
 

▌“身体政治”不能无限加码

 
走向现代化,本应发展教育、商业、工业和国防力量,这是政府的责任,与穿什么衣服,有多大关系呢?这么穷折腾,意义何在?
 
这背后,涉及“身体政治”,即社会权力调节人类身体的斗争实践。
 
法国哲学大师福柯对此有异常精彩的论述,他说:“身体事件被铭写的表面(语言对事件进行追记,思想对事件进行解散),是自我被拆散的处所(自我具备一种物质整体性幻觉),是一个永远在风化瓦解的器具。”“人的身体是被控制在一个强制、剥夺、义务和建制的体系中。肉体痛苦不再是刑罚的一个构成因素。”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年—1984年),他认为,纪律被作为国家的重要规训形式:“这些方法使得人们有可能对人体的运作加以精心的控制,不断地征服人体的各种力量, 并强加给这些力量以一种驯顺———功利关系。这些方法可以称作为‘纪律’。”

 
简言之,我们以为身体是自己的,其实它被一个个“身体事件”塑造、改写而成,通过“身体事件”,权力成功掌控了人。正如世上本没有红色,它只是视神经对一段波长的反应,被约定为红色。在猫的眼睛中,便看不到红色。为什么这段波长应称为红色?背后隐含着权力的运作,而“红色”的名称被无条件接受后,“红色”背后的隐喻(热情、革命、奔放、牺牲等)也会趁虚而入——我们以为这些是“自己的想法”“世界本来的样子”,其实只是“被改写过的、别人的想法”。
 
通过规训,观念被植入脑海,即福柯所说:“通过所选择的技术,按照预定的速度和效果,使后者不仅在‘做什么’方面,而且在‘怎么做’方面都符合前者的愿望。这样,纪律就制造出驯服的、训练有素的肉体,‘驯顺的’肉体。纪律既增强了人体的力量(从功利的经济角度看),又减弱了这些力量(从服从的政治角度看)。”
 
正是通过该不该剪发、该穿什么衣服这些“小问题”,“生活应该有意义”“应该接受正确指导”等变成了天经地义。即如福柯所说:“在‘怎样’生活这一层面,越来越由权力干预生活的方式。”
 
正如斯坦福监狱实验,初期“扮演囚犯的大学生”与“扮演狱卒的大学生”都认为只是个游戏,但实验掌控着通过“早点名”“晚汇报”“按时吃饭睡觉”“不许大声喊叫”等细微的、日常规定,便让一方服从,而另一方变成魔鬼。正是这些细节,悄悄篡改了受试者原本的自我认识。
 
确实,生活应该有意义,但生活意义属于自己,人应根据自己的兴趣、经验、意愿来建立生活意义。借口“绝对正确”,权力坦然剥夺个体的相应权利,这样就能提高生命价值吗?其实不然,福柯认为:“权力只能普遍地从总体上、统计上进行控制。权力控制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率。”换言之,权力关注的是整体,只能用几率衡量个体,必要时,个体可以被牺牲。对整体来说,他可能只是千分之几,可对于他自己,却是100%。
 
可问题在于,任何权力都由易犯错误的凡人组成,当它犯错误时,该怎么办呢?
 
学者满永在《身体、政治与生活——1960年代初的工厂劳动生活研究》中提供了一个非常有趣的案例:
 
上世纪50年代初,在工厂管理中推行“老区传统”,用劳动竞赛促生产,一些厂甚至“统一分配”工人的业余生活:每天下班必须参加文化学习,不允许谈恋爱,理由是“一个青年职工如果沉溺于荒唐怪诞的书刊,如果用资产阶级思想对待恋爱和婚姻问题,他就很难成为朝气勃勃不畏困难的生产中的突击手”。结果却导致工人患病率陡升。压力之下,工人不再钻研业务,而是巴结领导,从“对信仰的忠诚”转向“对个人的忠诚”,反而造成生产混乱。
 
事实证明,“身体政治”的肉体规训与精神塑造是有限度的,它更可能使单位变成一个“隐秘的自主空间”,生活在其中的每个人不得不游走在“隐秘”与“公共”之间,承受着撕裂之痛,并丧失真实感与自我成长的空间。
 


《和服岁时记》
作者:[日] 原由美子 著,吕灵芝 译
出版社:重庆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7-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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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民都一样,依然分等级

 
为什么权力钟爱“身体政治”?因为它的“成本低”。
 
“身体政治”会带来各种误会与扭曲,本非传达意识形态的最佳渠道,可成本优势使它成了“优先选项”。福柯认为,随着现代性的深入,现代人已不可能逃避身体被改造的命运:
 
身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这种对身体的政治干预,按照一种复杂的交互关系,与对身体的经济使用紧密相连;身体基本上是作为一种生产力而受到权力和支配关系的干预;但是,另一方面,只有在它被某种征服体系所控制时,它才可能形成为一种劳动力;只有在身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
 
“身体政治”从剪辫、易服,再到后来的神话中山装等,渐渐积累成传统。
 
中山装本来自日本士官服、学生装,充满政治隐喻:五粒扣隐喻五权宪法(行政权、立法权、监察权、司法权、考试权分立),四个明口袋隐喻“国之四维”(礼义廉耻),左右袖口各三个纽扣,隐喻三民主义(民族、民权、民生)
 
1925年后,国民党开始力推中山装。
1928年3月,内政部要求部员一律穿棉布中山装。
1929年4月,国务会议决议《文官制服礼服条例》,正式规定:“制服用中山装。”
1936年2月,蒋介石下令,全体公务员一律穿中山装。
1936年,国民政府教育部规定:“学校教职员服中山装为原则,但颜色式样须一律。”学生“衣裤中山装”“帽徽用青天白日”。
“新生活运动”时期,一些地方甚至要求婚礼上“新郎穿蓝袍黑褂或中山装”。
 
强力推动下,中山装占据压倒优势。
 
民国“身体政治”的特点是,有权者对无权者提出着装规范,男性对女性提出着装规范,动辄将不认可的衣着污名化,与个人品德相联系。以“改良式旗袍”为例:
 
今日沪上妇女之服者,而尤以妓家为最奇。沪上之妇女,无论其家为贵族也,为富绅也,为士也,为商也……,其所衣皆妓女之衣也,其所衣之颜色花样无不与妓同也。(《申报·论沪上妇女服饰之奇》,1913年)
 
妓女似的她们着绸旗袍,穿中国式的大衣或斗篷,丝袜,革履,或绣鞋,烫发,不戴帽,她们服装的颜色以鲜艳为主,粉红,湖绿是她们最爱的色彩,至于花样,当然选择最新式的最流行的,她们之所以要这样装饰的缘故,无非是使人易于注目。妓女,艺妓以及其他类似这派的妇女都是这种装饰,她们的服装很影响于一般太太小姐们。这也许是一般妇女的心理:妓女式的服装都是最时髦的。(《民众评论·特载:谈妇女时装》,1930年)


《和服草子:包裹在和服中的日式美学》
作者:[日]田中优子
出版社:湖南美术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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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女生,亦充满挑剔:
 
近有沪上妇客言沪之女装,每易一种样式,必先由女学生创穿,然后及于姨太太,次及于少奶奶,次始及于妓女。(《北京画报·女装谈》,1930年)
 
怒斥“改良式旗袍”与女生,谰言妓女服饰“是一般妇女之表率”“亦或是大家争相效仿”之类,因为不会遭到反击,且能煽动中下层焦虑。在“身体政治”被滥用的大背景下,无法找到自我的人们会用伤害他人、给他人定规则等方式,寻求解脱。为获得虚幻的掌控力,语言暴力、假科普、假行家横行,致《着高跟鞋的害处》《如何选择“美”的服装》《着丝袜是吃外国屁》等文章风行。
 
据学者孙瑞霞所做的资料分析,民国时期对于“摩登”,持反对态度的占54%,持支持态度的占23%,持中立态度的占15%,能辩证看问题的仅8%。
 
通过“身体政治”,人被彻底改造成“非人”,他们厌恶生活,礼赞想象中的、尚不存在的“更高级的生活”,他们用“精神”抵抗着真实的自己,并因总是“精神获胜”而要求别人也如此。表面上看,大家似乎都成了只劳动、消费少、满口道德的“合格公民”,但事实上,无秩序、多谎言、自私、爱作秀、缺乏同情心才是本色,依然是一盘散沙的私民。
 
1949年后,大环境有所改变,特别是受苏联影响,1956年,苏联大花布受热捧,国内掀起“花衣服”热潮,改良式旗袍、布拉吉(俄式长连衣裙,一般垂至膝盖下10公分)一度走红,虽引起“注重穿着打扮”“低级趣味”的质疑,但也有媒体认为“穿得好一些是说明中国人民生活提高了”。然而,从1957年起,《中国青年》《中国妇女》连番炮轰,旗袍成了小资本主义服装的代表,基本退出公共场,随着中苏关系变化,布拉吉也遭屏蔽。
 
1957年后近20年,人民装(又称毛式装,是一种改造后的中山装)、青年装(近似人民装,但四个口袋被改成“一上两下”三个口袋)、军便装(接近人民装,但改成暗口袋)成了“全民服装”,且颜色单一,所谓“远看一大堆,近看蓝绿灰”。
 
无男女、职业、地位差别的制服流行,使每个人都成了一样的人,契合“身体政治”的目标。但事实上,制服中依然暗含着等级差别。穿“四个口袋”的中山装一般是干部,如果右上口袋插三根钢笔,说明他不用干力气活,是个大干部。
 

明治维新时期,日本人放弃和服、接受西装时,媒体曾用漫画予以讽刺。


不突破“身体政治”的困境,过去的还会再来

 
“苏州和服事件”类似事件,并非首次发生。
 
“身体政治”会不断释放纠纷,引导人们在微不足道的地方展开博弈,只要不愿思考戾气从何而来,不能深刻解剖自己,不知自己已成某种观念的“肉鸡”,不明白自己的人格存在缺陷……那么,“苏州和服事件”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一切改变的梦想,将如“鬼打墙”一般,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退回原地。
 
生活本由日常生活(物质生活)和非日常生活(精神生活)组成,二者并行不悖,强迫日常生活被非日常生活收编,把一切人都变得和自己一样,这会使微观生活变得动荡不已,强化了不可预测性。不仅损失了社会效率,还会限制人类的理性。
 
更麻烦的是:“身体政治”是功利性的,只能满足短时段的目标,从长时段考量,必然充满荒诞。
 
正如鲁迅们用穿和服表达革命意愿,如今却可能被喷成“汉奸”;被革命者厌恶的长袍马褂,竟成后来的礼服;曾被大力推行的中山装,真普及了,反而引来“蓝蚂蚁”之讥,如今已不再是人手一件……
 
问题的关键,也许在于我们虚拟了一个高于现实的存在,它原本就不成立。正如400多年前培根所说:
 
这些学科往往让断言一直是断言,问题永远是问题。讨论非但不解决问题,还让问题保留、升格,整个学科传统让人看到的是一连串大师和弟子,而不是一系列发现和学徒对发现做出的改进。
 
基于以上思考,培根认为:“三段论不能用来确定科学的基本原理,将它用在中间定理上也会是无效的,因为它绝达不到自然界那样精微的程度,即使强行达成一致,也找不到具体的可参照事物。”培根只相信归纳法和实验,虽不免偏颇,却由此打开现代科学之门。
 
事实上,许多议题争一万年也不会有答案,因为根本没法实践检验,即使有了结果,也会因不同解释,继续争吵下去。那么,是什么让我们落入伪思考、伪理性的陷阱中无法自拔?当一个民族过度纠缠于和服、辫子、高跟鞋、丝袜等琐屑问题上,甚至可以突破法律的界限,靠个人情感即可行使公权力,那么还有时间谈论真问题吗?还有意愿搞清事实吗?为一个并不复杂的常识问题争论不休,又如何能走向真正的多元化?
 
也许,怎样疗愈“身体政治”带来的认知偏差和心灵伤害,才是真问题。

 

《脱下和服的大和抚子-千姿百态的日本女性》

作者:蒋丰 著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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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956年前后我国服装及演变规律与成因研究》,作者:罗亦乐,江南大学设计学2014年硕士学位论文。
《图说日本服饰史》,作者:(日)高桥健自,译者:李建华,清华大学出版社2016年5月。
《服装:中国近现代政治的风向标》,作者:张娟,《艺术探索》第23卷第4期(2009年8月),第28页—第29页。
《民国时期长袍马褂的政治隐喻》,作者:王琳,南京大学政治学理论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
《旗袍•洋装•モンぺ(灯笼裤):战争时期台湾女性的服装》,作者:洪郁如,《近代中国妇女史研究》第17期(2019年12月),第31—64页。
《身体政治:国家权力与民国中山装的流行》,作者:陈蕴茜,《学术月刊》第39卷9月号(2007年9月),第139页—第147页。
《朱舜水与明朝服饰文化在日本的传播》,作者:竺小恩,《浙江纺织服装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第4期(2015年12月),第46页—第52页。
《字里行间读鲁迅》,作者:黄乔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3月,第258页——第265页。
《论福柯的身体政治思想》,作者:伍小涛,《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第33卷第4期(2015年7月),第19页—第25页。
《身体政治与晚年鲁迅——“且介亭杂文”与<呐喊>互读》,作者:张惠娟,《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2期,第44页—第52页。
《我国近代服装新思潮的研究》,作者:徐晓敏,江南大学2016年硕士学位论文。
《身体、政治与生活——1960年代初的工厂劳动生活研究》,作者:满永,《江苏社会科学》2011年第6期,第201页—第208页。
《民国时期媒体中的服装评论及其作者研究》,作者:孙瑞霞,东华大学2021年硕士学位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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