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建国以来，有一款宪法修正案的争议最少。几乎没有在诉讼中使用过，也从未被最高法院援引过。内容是这样的：
「未经房主同意，士兵平时不得驻扎在任何住宅；除依法律规定的方式，战时也不得驻扎。」（No Soldier shall, in time of peace be quartered in any house, without the consent of the Owner, nor in time of war, but in a manner to be prescribed by law.）它原本是在殖民地时期，美国建国者们针对宗主国英国的行径所设立的条款，说它过时也没错。| 《权利法案》是《美国宪法》前十条修正案的统称，第三修正案就是其中之一。原因嘛，围绕首都的军队，总统川普与华盛顿特区的女市长穆里尔·鲍泽（Muriel Bowser）之间发生了分歧、较量。总统为了表示对示威的强硬，把国民警卫队调到首都，甚至为了有安全感，把白宫里里外外围了起来。而特区的女市长，很反感军队进入她的华盛顿特区，因此将军队从落脚酒店驱赶出来，并呼吁他们退出首都。始于他们二人的争执，不仅卷入了很多其他人参与，还引发了市长行为是否符合第三修正案的宪法讨论。很多人欢呼，200多年了，这款宪法修正案终于被激活了。
自5月26日开始，由于警察粗暴对待非裔而导致的「弗洛伊德之死」，美国各地掀起反种族歧视的示威抗议。然而，随着规模扩大，抗议行动中出现了一些抢掠与破坏行为。6月1日，川普发表声明说，他将「动员所有可用的联邦政府资源」，以阻止全国示威活动中的暴力升级。川普要求各州启动作为预备役军队的国民警卫队加入治安。他甚至威胁，如果各州州长和市长没有足够的执法力量维持秩序，他将进行军事干预，直接部署正规军队制止暴力骚乱。就在白宫玫瑰园发表声明后，川普便命令防暴警察和军事部队强行驱散了白宫外面的示威者，为他清除出一条前往教堂参加活动的道路。当时白宫外面的示威者表现的相当和平，但依然被川普强硬驱散。这激发了美国舆论对川普的强烈批评。
| 2020年6月1日，川普步行穿过拉斐特公园，参观白宫对面的圣约翰主教教堂。
图片来源：Reuters
就在同一天，美国国防部表示，大约200至250名现役宪兵将于晚上部署到华盛顿特区，负责首都的安全保障。与此同时，在美国陆军部长的授权下，犹他州的国民警卫队士兵也坐上了前往首都的军事飞机，以协助防务。在川普的动员下，截止6月4日，全美大约有7.5万名国民警卫队被起用。在华盛顿特区，就有来自各州的4500名国民警卫队士兵投入到治安当中。除了进入首都的这些国民警卫军外，华盛顿附近的军事基地，川普还部署了美国陆军第82空降师的约700名士兵，以支持国民警卫队在首都的街道巡逻。但是，在华盛顿特区，一下子部署这么多士兵，安置却成了问题。国民警卫队的发言人迈克尔·霍克（W. Michael Houk）说，这样是为了更灵活地配合政府执行任务。
| 华盛顿会议中心旁边的马奎斯万豪酒店，数百名国民警卫队士兵被安置在内。
图片来源：DCist
鲍泽和乔治·弗洛伊德一样，也是非裔美国人。她支持和平示威，抗议长久以来的种族歧视，也反对示威中出现的暴力行为。因此在6月4日，鲍泽向总统呼吁，外州的士兵应立刻离开本市。
| 女市长穆里尔·鲍泽的公开呼吁，要求川普撤出所有的联邦执法部队和军事力量。
图片来源：Twitter截图
女市长表示，因为就在前一日的宵禁里，警察没有逮捕任何一个人。首都的示威非常的和平，秩序井然，不需要额外的军队来维持秩序。女市长同时宣布解除首都的紧急状态。
之所以说是「呼吁」，是因为作为市长的鲍泽无权管控这些士兵。他们由美国陆军部调配，陆军部的上属部门是国防部，而国防部则是联邦行政部门之一。6月5日，鲍泽便以「没有预算」为名，将200多名来自犹他州的国民警卫队士兵赶出了酒店。 6月7日，川普发布推文表示，他已命令国民警卫队撤出华盛顿特区。不过，川普并没有放弃调用国民警卫队以及甚至军队，来平息抗议示威的想法。女市长与川普的不同表态，也激起了人们对宪法第三修正案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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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宪法》前十条修正案统称为《权利法案》，都是为了防止联邦政府过度侵害民众和州权利而设立的，它们保护了诸如宗教自由，新闻与出版自由、携带武器等权利。第三修正案是处理民众与军队关系的条款，它规定不管是在和平还是战争时期，政府都不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强迫平民私宅安置军事部队。这样的一条修正案之所以会设立，源于美国人对常备军，以及军事统治的深深恐惧。1763年，英国在七年战争中胜利后，从法国手里夺得大片的北美殖民地。但是要统治这些地区，需要数万名士兵来维持治安。
| 七年战争结束后，驻扎在殖民地的英军。
图片来源：Adam Fletcher Serie
1765年，英国议会通过了《营区法》（Quartering Act），规定各殖民地需要要为士兵提供军营，如果军营容纳不了，则可以在经过主人同意后安排在旅店、酒馆里，或者授权使用无人居住的房屋、谷仓等等。不过，作为殖民地之一的纽约省反对这一法案。再加上各种名目的强征税法，英国与殖民地之间的关系逐渐紧张。这也导致英国派出去的士兵越来越多，马萨诸塞州只有1.5万人的波士顿城，就驻扎了4000名英国士兵。军队和民众的矛盾越发激化，在1770年3月5日的一次冲突中，英国士兵开枪打死了5名平民，这次事件加深了殖民地民众的恐惧，他们将之称为「波士顿大屠杀」。
| 描绘「波士顿大屠杀」的绘画。
图片来源：Britannica
之后，北美殖民地与英国的矛盾公开化，英国的各种举动在激进的殖民地民众看来，都是无法接受的。比如1773年12月，受英国政府支持的东印度公司试图垄断殖民地的茶叶市场，一些北美民众假扮成印度安人，将停泊在港口的船上的茶叶倾入海中，作为对英国行径的抵制。英国政府和议会也越发认识到北美的动荡，但却并没有安抚殖民地的情绪，反而变本加厉，在1774年通过了一系列强制法案，被称为《不可容忍法案》，里面有一条《驻营法》，就是授权在殖民地代表英国政府的总督，在民众拒绝或者未经同意的情况下，下令将士兵安置在私人住宅。这条法令从另一角度看，就是允许英军强行闯入私人民宅，变相剥夺了殖民地民众的个人自由与隐私权利。因此，恐惧的北美各殖民地民众最终联合起来，选择独立。1776年的《独立宣言》中，就列举了英国国王对殖民地的悉数压迫行径，其中涉及军队的有：
「他在和平时期，未经我们的立法机关同意，就在我们中间维持常备军；
他力图使军队独立于民政之外，并凌驾于民政之上；
他在我们中间驻扎大批武装部队。」
| 1776年7月4日，《独立宣言》发表，其中列举了英国国王在北美殖民地的种种暴政行径。
图片来源：wikipedia
美国建国后，各州相继通过的宪法与《权利宣言》中，大多都包括禁止军队未经同同意在民宅驻扎的条款。比如1776年特拉华州的《权利宣言》：
「和平时期未经房主同意，不得在任何房屋中驻扎士兵，战时则只能以立法机构指示的方式驻扎。」
语句与后来1789年草拟的《美国宪法》第三修正案基本无异。所以，该修正案之所以能通过，并且在两百多年间毫无争议，也就不足为奇了。但是话说回来，华盛顿特区的女市长鲍泽可以援引这条修正案，拒绝川普下令驻扎军队吗？因为两百多年间，最高法院从未使用第三修正案审判过案件，所以它的具体效力还在争议之中。比如，如果可以援引的话，究竟是市长，还是驻扎部队的酒店主人有权决定？其他争议还有，如果局势不可控的话，川普能否依据《叛乱法》（Insurrection Act of 1807），调集军队进入华盛顿特区。
| 1807年，时任美国总统托马斯·杰斐逊（Thomas Jefferson）签署了《叛乱法》。
图片来源：history.com
尽管川普目前还没有直接援引《叛乱法》，但《叛乱法》应该是他的底气来源。
与宪法修正案一样，《叛乱法》也很古老，是1807年通过的。 这又涉及到对军队在美国国内政治生活里所担任角色的理解。1807年《叛乱法》允许总统派遣军队前往地方州平息骚乱，不管该州州长是同意还是反对。与宪法第三修正案的默默无闻相反，《叛乱法》通过以后却长期备受争议。简单说，尽管有权，但总统轻易不能使用该法案赋予的权力。美国的联邦政体并不意味着联邦与州是上下级的关系，而是国家政治权力让渡与保留之后的结果。《美国宪法》第十条修正案也规定：
「宪法未授予合众国、也未禁止各州行使的权力，由各州各自保留，或由人民保留。」
联邦制并没有废除地方州的自治，而是调和了国家需求与地方自治的需要，在州与国家（联邦）之间划分了权力。各州内部事务由州行政机构与地方议会负责，联邦政府不能轻易干涉。但当总统执行《叛乱法》时，则可以不管州同意与否，如此自然凌驾于州之上，这对于美国联邦与州之间权力分划的基本政治格局乃属于极不寻常的举动。尽管如此，历史上也不乏这样做的总统。比如，民权运动时代的数位总统不顾州长的抵制，派出军队强制废除种族隔离。1992年，总统乔治·布什在加州的请求下，派联邦执法人员来应对洛杉矶暴动。可是，如果川普也像他们这样做的话，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在政界，华盛顿特区女市长鲍泽的看法是：
「我不认为军队应该被用来在美国城市的街头对抗美国人。」
特区的理事会主席菲尔·门德尔森（Phil Mendelson）表示，川普「向这座城市的示威者和居民动用军队是不必要的，也是无法让人接受。」俄勒冈州的州长凯特·布朗（Kate Brown）说：
「任何人都无法通过将士兵安置在街道上来化解暴力。可在美国各地的街道部署士兵正是川普想要的。」
| 在华盛顿特区，国民警卫队士兵站在林肯纪念堂的台阶上，面前是大批示威者。
图片来源：CNN
在军界，美国前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James Mattis）抨击川普：
「（川普）是我这辈子见过的，第一个不去团结美国人民——甚至连假装试一下都没有过的总统。」
陆军将军兼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马克·米尔利（Mark Milley）说，武装部队将撤出首都，要维护美国民众「言论自由和和平集会」等宪法权利。海军陆战队退役四星上将约翰·R·艾伦（John R. Allen）也表示：
「目前，国家最不想发生的事——坦率地说，是军方最不想发生的事——就是让士兵看上去是在总统授意下去镇压美国公民，这可能会破坏美国民众对美国军队的高度崇敬感，甚至将之毁坏殆尽。」约翰·艾伦说的没错，军队在美国一直以无党派、不问政的定位为荣，为了避免出现军人参政甚至实行专政的情况，军队控制权也一直在文官负责。
| 电影《战士之女》（Soldier's Girl）截图，该片由真实故事改编，讲述的是美国军营中发生的一起悲剧。
2019年，盖洛普的一项民意测验显示，有73％的公众对美国军队充满信任，在所有受调查的机构中，这是信任程度最高的一个。而川普调集军队的目的，更像是为了对抗此起彼伏的抗议行动，这将军队与愤怒的示威者直接置于对立面。这不是美国军队愿意接受的。这也是为何这么多现役退役将军、参谋长纷纷出来公开反对川普的原因。如果川普依然执意要用军队来展示强硬，只会激起更大程度的反弹。两百多年没被激活过，这次却因女市长对川普的抵抗而被激活。我们在中文世界里对美国局势隔岸观火，也许这些抵抗、互相制衡、宪法权利的故事，是最有意思的部分。无论川普的下一步行动是什么，有些答案与教训，历史其实早已昭示。■世界虽大，我们想邀各位学友一起去看看。下载「知鸦」APP，7天免费畅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