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凶杀案：不为杀人开脱，惟愿好人不苦

写了这多年文字，唯独今天这篇，让我有种“提笔千斤重”的踯躅。

我出身农村，多少熟悉乡土中国，也多少明白底层互害。

在正文铺展之前，我必须坦白：

今天这篇文，可能不太客观，也不够十分冷静，甚至违背了我曾经立下的“绝不为杀人犯陈情开脱”的原则。

而且，我也不太能确定，这篇文存活多久。

说正题——

10月10日，福建省莆田市秀屿区平海镇上林村，发生了一起凶杀案。

55岁的犯罪嫌疑人欧金中，持刀砍向邻居。

邻居一家祖孙4代，2人死亡3人受伤，伤者包括一名刚满10岁的孩子。

监控显示，杀人后，欧金中迈着趔趄的步伐，独自前往山中。

截至我发这篇文时，欧金中还没有被缉拿归案。

在秀屿区平海镇政府的悬赏通告里，他被这样描述：

“有发现犯罪嫌疑人欧某中线索的，一次性奖励2万元，有发现欧某中尸体的，奖励5万元。”

尸体比活人更值钱的悬赏通告，让人在迷惑不解中，不禁质疑基层政府的公关能力，是否存在某种不善的诱导。

而平海镇政府，不仅公关能力一言难尽，为人民服务的能力，也有待商榷。

这是后话。

杀人凶手欧金中，是畏罪潜逃，还是已经自杀，我们不得而知。

如果，你仅仅看官方通报，就很容易在气愤中发出这样的拷问：

是什么原因，让55岁的大男人，挥刀指向近邻，连一个10岁的孩子都不放过。

但如果你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你在贫瘠且势利的基层中国生活过，你知道那落后而粗粝的地方，承载着乡愁也寄生着黑暗，你很快就能找到答案：

悲剧有因果。

在杀人之前，并不熟悉网络语境的欧金中，狠心掏499元买了一部智能手机。

他不懂如何在网上求助，就发微博咨询网友，并承诺说“会发红包”。

他为了增加曝光度，还掏钱开通了微博会员。

在热心人的指点下，欧金中曾多次向当地官媒、自媒、市长热线、信访部门和法律咨询机构求助。

在他多封求助信里，他把“市长”写成了“市才”，把自己的名字“欧金中”打成了“欧全中”，把“栖身”写成了“凄身”，把“充当”写成了“允当”……

但唯一不变的诉求是：

求尊敬的各级领导，还他一个公道。

欧金中所寻求的公道，就是让他家已经取得合法手续的房子，尽快盖起来。

2017年，上林村上欧组村民欧金中，拆除包括院子和菜地在内400平米的老房子后，按照相关程序，向当地政府申请了危房翻修、房屋新建的手续。

但欧金中的邻居，以宅基地有问题，不同意他盖房为由，多次阻挠。

每当欧金中找到挖掘机和施工队，来家里开工时，他的邻居就开始纠结当地的村民，到他家闹事。

欧金中报过警，求助过村干部，也到当地居委会调解过很多次，但事情迟迟没有解决。

在那些写给“尊敬的各位领导”的求助信里，文化程度不高的欧金中，曾一次次用到这样的词句：

“村霸”。

“黑恶势力”。

“弱势群体”。

“有钱有势的人嚣张至极，从来都是老实人按规矩办事，但法律为啥不站在老实人这边”。

他为了伸冤，还在一个巴掌大的烟盒内侧，写下了“各级领导”的求助投诉电话。

犹如行走于暗黑中的人，看见天空中升起一颗颗星星般欣喜，最终却失望而归。

无家可归的欧金中，只能带着89岁的老母亲，还30岁的儿子住在临时搭建的雨棚里。

这一住，就是5年多。

5年多里，欧金中多少次盖房被阻挠，多少次投诉不得门，多少次在风雨飘摇的雨棚里悔恨自己窝囊，又有多少次看着自己年迈的老娘和受牵连的家人而发出绝望叹息？

我们依然不得而知。

有据可查的是，10月初，台风造访福建莆田。

欧金中和家人所住的雨棚被台风刮倒，雨棚的碎片掉到了阻挠他盖房的邻居家。

原本就有过节的邻居和欧金中，再次发生争执。

盛怒之下，觉得欺人太甚的欧金中，被多年的憋屈和羞辱唤醒，举起了屠刀，砍向了邻居，酿就了惨案。

惨案发生后，关于欧金中犯事之前的点点滴滴，在网络时代的口述和记载中，被拼凑出来：

欧金中，这个如今的杀人犯，曾经一度是个老好人。

在2008年7月30日一篇营救海豚的报道里，他的名字被记者误写为“欧金忠”，出现在歌颂当地政府保护海洋动物的新闻里。

“我们把另外一只搁浅的海豚抬到了海里后，它又游了回来。同时游过来的，还有另外一只搁浅的海豚。”

他对记者说。

那时，他是和海洋与渔业执法大队一起营救海豚的热心村民欧金中。

欧金中的邻居说，30年前，欧金中还是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时，曾跳到村旁的海里，把一个落水的6岁儿童救出。

当时海水很凶猛，孩子救出来时，已经不省人事，后被排水抢救后，竟然奇迹般复生。

孩子家人感激欧金中，送去礼物和钱财，都被谢绝。

那时，他是见义勇为的年轻小伙欧金中。

但是，老好人欧金中，也是农村里常见的窝囊人。

他没有什么本事，妻子很早就和他离了婚。他平常靠贩鱼为生，孤苦又卑微。

他生养4个孩子，除了一个孩子跟着他，其他3个孩子都在其他城市安了家，和他并不十分亲密。

婚姻的变故和距离的疏远，让已经成家的孩子们，只知道父亲欧金中过得不顺，和邻居多有矛盾，却没有人能及时站出来，给他一臂之力，帮他走出困境。

事已至此，无意苛责。

只是，在乡土中国，一个年过五旬的人，在乡邻们眼中，活得不仅是他自己，还是他的孩子们给他带来的底气——孩子们有本事，那人便得尊重；孩子们遗忘他，他便得轻视。

这是人性的弱点，也是人间的实情。

在欧金中没有名字，只标注为“用户736182……”的微博里，他陈述了自己前前后后遭遇的冤屈，但也不忘赞美祖国强大，给受灾的河南加油。

他一直在恳求各级领导能看见他，他也关心着这片土地上的悲喜。

但是，他人微言轻，维权求助和为灾区为祖国鼓与呼的微博，阅读量都是屈指可数。

直到后来，他杀了人，人们才从互联网里扒拉出蛛丝马迹，拼凑出这样一个善良和仇恨并存、隐忍和愤怒共生的欧金中。

在成为杀人犯之前，欧金中是一个老好人吗？

我想，是的。

但他的朴素和善良、隐忍和求全、合理的诉求与合法的权利，并没有被看见，也没有能及时给他一个公平的回应。

以至于最后，他的信仰倒塌了，他的内心崩溃了，他的善良遁隐了，他的仇恨复苏了。

他从窝囊的躯体里，分化出一个残暴且冷酷的分身，犹如从魔瓶里跑出的怪兽，吞噬掉他过往所有的憨厚和善良，让他在瞬间变成了一个恶人。

我们是不是不该为杀人犯开脱？

我想，也是的。

杀人是犯罪，但大多数犯罪是故意作恶，而极个别犯罪是被逼无奈，且关乎这个社会底层人民的诉求和回响：

如果公权力和法律，能在悲剧爆发之前，先行一步，欧金中依然是那个脸膛黑红、助人为乐的老好人。

通缉令上的欧金中

有自媒同行这样写道：

“曾经法律没有帮助他，如今法律却要制裁他。

曾经他到处找人，如今人到处找他。”

读到此句，不禁潸然泪下。

我亦来自底层，受益于这个时代的各种福利，来到城市，奔波苟活。

但我的父老，很多还奔命于乡土中国，他们有些人在某种程度上还承受着欧金中式的悲剧。

我在写这篇文时，欣慰地看到，欧金中所在的秀屿区纪委，已经启动调查，处理基层干部的不作为导致矛盾激化的问题。

但我，还是忍不住设想，更多的底层矛盾，若能在被激化之前，得到妥善安放，真诚纾解，那该多好。

我害怕这篇文被删掉。

但我想，我们这个越来越好的国家，应该允许我这样的声音存在。

能在盛世时检讨不足，能于强大中尊敬弱小，能给小民以大国尊严，能以公平回应民心。

不为杀人开脱，惟愿好人不苦。

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