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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四重悟境

孟晓路 四学书院 2021-03-14

2. 四重悟境

中国哲学文本之难以把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即在于这种哲学其思维的超逻辑性。其对于名言之运用皆甚为灵活,故其概念皆有甚丰富的含义。此大不同于西方哲学概念内涵之准确单一也。对于此等含有甚多歧义之概念,中国哲学家往往少加分疏,这固然有其优点,如使此种思维具有灵活丰富的特点,易于摆脱形式逻辑的束缚,使人减少对于名言之执着,易于达到离言绝思之境,从而实证本体。然亦有其不可不言之缺点与弊端在。


良知一词在阳明学派那里可谓核心词语。龙溪认为:良知乃是彻上彻下语。从而,良知就有了最为丰富的含义。首先在纵的向度上,良知有不同的层次境界,凡夫当下的道德心,贤者开悟后所保任的本体,圣人所安住的本体,都叫做良知。而在横的向度上,良知即是性,即是气,即是天,即是道等等……


无论是阳明,还是龙溪,以及其它阳明后学,都未对此不同层次的良知做出过明确的分疏。故初读其书,直如坠五里雾中。直到对于它有了一个分疏,才觉对其所言有所把握。这种混沌状况是造成阳明后学争论的主要原因,亦是导致阴明后学之认情识为良知,流入狂荡等之原因。故如不做分疏,其弊甚大。例如,双江念庵与龙溪之争论焦点,论工夫则是归寂还是致良知,论工夫之根据则是良知是否现成。后面我们会看到,争论双方心目中的良知所指不同,虽都称为良知,然双江、念庵心中之良知乃悟后境界,龙溪的良知则是凡夫的道德心。既然如此,当然欲致此两种不同的良知,必须两种不同的工夫了。所以其实本无可争,因为欲争论必极成故,不极成则争论成为打糊涂仗,无意义。故下面当务之急是对龙溪哲学文本中之良知给出一个清晰的分疏。龙溪之学本于阳明,故先来考察阳明。

 

 

2.1 阳明之良知的层次

良知在阳明那里至少可分两个层次,即识得本心前之良知与识得本心后的良知。前者即孟子良知的本义,后一义则是阳明的发挥。阳明大体是守着孟子的本义来讲良知的,故其良知在多数情况下是前一义。如四句教“知善知恶是良知”,此良知即为前一义,乃悟前之良知,此点天泉证道纪中阳明是有明言的。此四句教乃是阳明的晚年宗旨,乃其教人的定本。而龙溪年轻时则多就良知的后一义发挥,天泉证道中之四无即其显例也。


 1、在前一义的良知,即是指人人皆有的道德本心,是所谓“见在的良知”。对于此义阳明说:

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的准则。尔意念着处,它是便是,非便非,一事瞒他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的依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快乐。(《传习录》卷上)

这是说此良知乃是知善知恶的,并能去恶从善的。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是非两字是个大规矩,巧处则存乎其人。(《传习录》卷下)

这是把孟子所说的“是非之心智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两者合一收于良知上讲。


又云: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现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答聂文蔚书》,《传习录》卷中)


此是以真诚恻怛说良知,真诚恻怛从恻怛方面说是仁心;从真诚方面说,则恭敬之心等亦含摄于其中。如是则孟子所并列说的四端之心,一起皆收于良知。如此,则此良知内便具有了仁义礼知等最一般的“天理”;当将此良知致于事事物物上时,便更表现出各种不同的更加分殊的“天理”。如致于事亲上便是孝,致于事君上便是忠等等。故阳明说:“良知就只是天理之自然明觉底一个发现处。”又说:“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 《答欧阳崇一书》,《传习录》卷中)


在阳明当然亦强调此良知是知行合一的,此乃阳明讲学一个很重要的宗旨,其《答顾东桥书》(《传习录》卷中)曰: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做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行之说。


又《传习录》卷上答徐爱问云:

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人教人知行,只是要复那本体,不是只你恁地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以后别立个心去恶。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


此处应注意,此知行合一之良知乃是一个当下的直觉意志,其知其行皆是本然的自觉自行,非经过念虑思考才有之知,亦非经过犹豫踌躇方有之行也。乃是不思不虑的当下直觉直行,非掺于第二念之分别计较也。下文龙溪特重于良知与识之辩,其意即在于此。故此知虽知善知恶,然非出于分别意识之计较而后知也,乃是当下即知,乃无分别之直觉。故阳明的四句教中之“知善知恶是良知”,其知善知恶乃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的当下直觉,非经过意识之第二念的分别计较方知也。此点易于会错,故特别指出。


在这一意义上之致良知,即是四有的后天诚意工夫,乃是在后天念虑上立根,用工夫以复本体也。


2、然在阳明那里,良知不仅是一道德本心,它更是一个形上本体;即,它不仅是一切道德实践的依据,它更是一切存在的存有论的根据。在这时主观上的心与客观上的性合为一体。因为它既是一个主体可达至的境界,又是客观的性与天道的本然。此时,本体论与境界论合而为一,这正是中国哲学之特点。中国哲学乃是实践形上学,它的本体并非建筑在概念思辩上的一套观念体系,以之去比量客观之大全;而是要通过实践,令主体之心逐步或顿然与此本体合一,从而实证此大全。故中国哲学之形上学乃建立于其实践及其内证境界上的,非建立于外在的观念体系上的。


试看以下的语录: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他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传习录》卷下)

又阳明咏良知诗(其三,其四)云:

人人自有定盘针,

万化根源总在心,

却笑从前颠倒见,

枝枝叶叶外头寻。

 

无声无臭独知时,

此是乾坤万有基,

抛弃自家无尽藏,

沿门托钵效贫儿。


其云“万化根原总在心”,云“无声无臭独知时,此是乾坤万有基”,皆明确地说出良知乃是宇宙万有之本体,又是吾人所达至的某种境界。此境界即是无声无臭而独知也,乃即寂而照、照而寂、心净如虚空、远离一切有也。此即宇宙万有之所从出。盖世间森罗万象不出乎能见与所见相对待之二分,达此则泯绝对待,恢复宇宙之一体性,而从体发用焉。


又《传习录》卷上有云,先生谓学者曰:“为学须得个头脑,工夫方有着落。纵未能无间,如舟之有舵,一提便醒。不然,虽从事于学,只是个义袭而取,只是行不著、习不察,非大本达道也。”又曰:“见得时,横说竖说皆是。若此处通,彼处不通,只是未见得。”前一段话有同于象山云:“吾践履未能纯一,然才一警策,使与天地相似。”显然都是在说悟后工夫,所谓大本达道,皆须识得未发之中乃有;与天地相似,亦是与万物为一体之境界。故皆是悟后境界无疑也。后一段所谓见得时,显然亦是说见得本体之后,绝非泛泛于当下微明有所认取也。只有见得大明之本体,才得如此效用,否则只会得微明,与常人无甚差别也。故读阳明书应于此等处善会,否则徒然引起很多混乱,对于明理、对于依之而起之实残,皆弊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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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晓路简介:

孟晓路,字庆弗,号童庵,当代中学大家。1970年生,河北献县人。2000年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毕业后,迄今一直在河北大学哲学系任教。主要研究领域有儒教、佛教、中西文化比较等。主要著作有《圣哲先师——孔子》、《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寒山诗提纲注解》、《七大缘起论》(2008年出版)、《佛学与西学》(2009)、《形上学方法》、《中学统摄天下学术论》(2013年)、《中国世界观看世界及中华文明复兴》(2014年)、《西学之中学渊源》(2013-2014年)、《佛教真面目讲记》(2012-2014)、《论周官》、《天下制度形上原理》(2019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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