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功秦 | 但愿巴以冲突不再延续一百年

编者按：

本想综合资料，梳理一下“巴以冲突”的原因，类似《一文读懂巴以冲突由来》这样的文章，搜索一下，才发现这样的工作已经很多人做过了。然而，并没有什么用，听不见、听不进的人，依旧还有那么多。人人都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不自知，或者自知且乐在其中。

随手查一下维基百科就可以看到清晰的数据对比：建国时间、人均GDP，这些数据是很能说明问题的，但是，有人愿意深入思考吗？

和菜头说：“这几天，我在网上被迫学习了很多关于中东地区历史和宗教的知识。就我的本心而论，我是不想学的。上千年的糊涂烂账要翻一遍，任谁都会倒抽一口凉气。但是架不住讨论的人很多，还有朋友会专门推荐文章过来指定我阅读，所以多少还是看了一些。

但愿巴以冲突不再延续一百年

文/萧功秦

飞来横祸中的反思

近年来巴以冲突已经进入相对平静的时期，然而，哈马斯在精心准备之后，突然发动对以色列平民的大屠杀。特别难以容忍的是，受害人中，还有十多个儿童。其后，他们的父母也被屠杀。看到视频中那些血淋淋的头颅，任何人都不能无动于衷。

可以肯定的是，哈马斯根本不能代表阿拉伯世界，也不能代表巴勒斯坦，它已堕落为盘居在加沙地区的一个流氓军阀集团。它是文明人类的公敌。一个有基本良知的人，对于这一点，不应该有任何疑问。任何支持哈马斯屠杀的人，如果不是心智不健全，就是头脑已经有病。

拉宾释放了一些血债累累的哈马斯分子，以求对方温和的回应，这本是巴以冲突化解的一个新起点，但那些被拉宾释放的哈马斯极端人士，回去以后，却仍然变本加厉地进行恐怖活动，杀害以色列人，拉宾被以色列本国的保守派视为犹太人的“罪人”而遭到后者暗杀。

沙龙上台后，同样开始走向温和化。2005年以色列军队与居民均退出了占领38年的加沙地带，沙龙以此来表示诚意。然而，2007年，巴勒斯坦的极端派哈马斯，却利用以色列军队退出加沙这一“天赐良机”。打败了相对温和的巴勒斯坦法塔赫，成为加沙地区的统治者。

内塔尼亚胡属于以色列利库德集团的右翼势力，在保持强势的同时，也在近年来进行了一系列谋求和平的努力，内塔尼亚胡推行的2020年的《亚伯拉罕协议》，曾被舆论评为中东走向和平的里程碑。正是在这一基础上，以色列与沙特的和解也即将实现。

然而，每一次以色列走向温和务实的努力，恰恰被哈马斯利用来发动新的无底线攻击。为了自卫，以色列不得不进一步回归强硬化。

然而，如同以往一样，以色列的每一次强烈反弹，势必造成巴勒斯坦平民的伤亡，巴勒斯坦的受害民众，对以色列的仇恨也进一步加深，这又为阿拉伯极端主义者们提供了进一步极端复仇的理由。而漫延于巴勒斯坦人中的对以色列的仇恨，又会转化为对极端主义势力的支持，这种恶性因果链，几乎成为哈马斯极端分子们取之不竭、用之无度的政治资本。历史就如此不断重复。

为什么巴以双方会形成恶性互动？

为什么以色列的温和化举措总得不到对方相应的回报？难道是阿拉伯人过于偏执，总是不领情？还是以色列人有值得反思之处？问题出在什么地方？这是一个值得人们沉思的问题。

多年以来，以色列在军事力量上具有碾压性的优势。然而，必须指出的是，以色列的激进强硬派与犹太教的原教旨主义者，总是挟胜利者之余威，超越应有的公平界限，零刀细割地、得寸进尺地去获取不当得利。

内塔尼亚胡组织了以色列历史上最右的政府内阁。在国防安全与财政等关键内阁位置上，任命了一些极右翼人士，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色列大规模地在约旦河西岸，即属于巴勒斯坦的地区，不断扩建犹太人定居点。以色列当政者想通过这种“软性蚕食”的办法，来扩大以色列的地盘，而以色列定居者中，许多人又是保守的犹太教勇敢分子，他们自认为约旦河以西本就是上帝给予他们的“圣地”，他们与以色列政府中的强硬派彼此唱和，遥相呼应，他们还以以色列军队为后盾，对当地阿拉伯人肆意妄为。这些都是近年来不断发生的事实。

在阿以冲突的血腥历史中，人们也不要忘记，从当年造成29个阿拉伯人死亡，150人受伤的希伯伦清真寺发生的犹太人对阿拉伯人的屠杀事件，到近年来犹太人定居点的不断扩大，这也让阿拉伯人的旧仇新恨日积月累。重重叠加。

事实上，七十多年来，在巴勒斯坦与以色列之间，就始终存在着这样一种恶性互动趋势。每一方的强硬极端行动，都对对方造成灾难与仇恨，而每一方内部的温和务实派，在这一气氛中，总是会不断被边缘化，例如相对温和的以色列工党政治家们，就是如此。

双方的强硬派与激进派，总是挟本宗教的宗教道德优势，去攻击对方，在受到对方强硬派严厉打压之后，总是会受到本民族社会大众的支持，他们又乘机不断刺激对方，把事态进一步引向极端，双方的激进的强硬派总是在本族群中得势，他们总能轻而易举地获得本民族的优势话语霸权，这种“鹰鹰互动”的恶性循环只会变本加厉。

以色列不应愧对自己的聪明

当弱者尝试用超越常规的方式，来向强者进行报复时，实际上也把以色列直接拖入到危险之中。如果以色列人对此毫无感觉，如果不能对此有所克制与反省，仅仅呼吁国际社会关注自己受害的故事，中东的和平是很难有指望的。

强者有足够的军事力量打压对方，他固然可以表现得相对优雅而”费尔泼赖”（Fair play）,（即符合规则的公平竞争），并取得国际社会的理所当然的同情。

然而弱者呢？弱者在受压太深以后，内心积累着如同火山爆发时的愤怒之火，往往只能寻求用“超常规”的方式去攻击对方，当他们这样做时，就让人性中的最野蛮、最原始、最残忍、最卑劣的非理性的情感与人性之恶，得以激活，文明人也会变成野蛮人，正常人也会变成野兽。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中并不缺乏这样的例子。

以色列人是一个充满智慧的优秀民族，是一个充满哲学思辩的民族，如果不意识到这一点，就愧对了自己的聪明。

但马斯克的话中却有一个严重的“程序漏洞”。他忽视了一点，那就是他没有预计到强者内心的幽暗面：强者在强而又强之后，也会忘乎所以，狂妄自大。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满足自己的私利，而不顾对方的内心感受。

当一个人足够强大，又很少有外在的客观因素去约束自己的自由，就会以实力谋求不当得利，人性中的幽暗，让强者很容易做到这一点，他会认为，这样做，成本很低，风险很小，收获甚大。套用一句名言：绝对的强大，也会导致绝对的忘乎所以。

强者利用实力去谋取私利，弱者以“超限战”去屠杀无辜，于是只能是怨怨相报，强势方的“和平”努力，只是为对方长期积累下来的如同火山爆发式的、非理性的、甚至野性的复仇，提供了可以利用的"程序漏洞"。

巴以冲突的两种出路

在这种双方恶性互动过程中，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情况下，可以解决问题的，只有两条道路选择。

第一条路是，作为已经取得主动方的以色列，必须拿捏分寸到极端高明的地步，在打击哈马斯极端主义的同时，以色列也需要进一步吸取教训，强有力地、有效地抑制本国的犹太教极端主义。克制“强者的自私心”，要做到这一点，关键是要有同理心。

正如中国古代哲人孔子所说，“己所不欲，无施于人”。

一个在民族冲突悲剧中处于强势方的民族，因为有更大的主动权，它就更应该将心比心，因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怨怨相报，火上加油。

如果双方都无法克制，那就只剩下第二条路了。那就是巴以冲突将再持续一百年。双方无数百姓将在百年中持续受苦受难，许多不幸者将在冲突中不断死亡。

在这百年苦难中，以色列的新一代人，终究也将反省本国狭隘的原教旨保守势力，终将克服“有你无我”的零和思维。而那时的哈马斯所代表的那个族群，由于刺激源的淡出，也会从野蛮状态，真正成熟到了文明状态。问题也就自然迎刃而解。

为什么要再用一百年？因为文明的进化是缓慢的，正如人种的进化一样。在制度、器物与文化的文明变迁中，人类观念的变化是最为缓慢的。

正如一位哲人所说，人类创造了自己信奉的观念，同时也成为这种观念的奴隶。尤其是双方信奉的都是极具排它性的一神教。这种进步将会极其缓慢。

如果现代的人类还没有足够的智慧和定力，来超越这个阶段。那么，百年后的人类会变得更聪明，人类只能由他们来结束这场悲剧连续剧，只是我们这一代人是看不到了。

（本文转载自“萧功秦论评”公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