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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李杨最新对话:现在我们更理解被拐女性无处可逃

流落南方 流落南方 2022-03-15


徐州丰县事件——“女子被栓铁链生八个孩子”全网刷屏,电影导演李杨和他的被拐卖妇女题材电影《盲山》也再一次被无数人转发。大年初五,李杨发朋友圈,表示为“打击买卖妇女的罪恶”,暂不打击盗版收取版权费。

2月12日,我们在深圳梧桐山脚对话李杨导演。李杨说:“看了这部电影,大家可能会更明白,徐州这个被锁链锁着女人的境遇,能更明白一个人为什么逃不出去、而不是不想逃。”

李杨近期隐居深圳潜心写剧本,他并不想多谈徐州丰县事件,他认为,《盲山》中所讲述的,就是所有被拐卖妇女都在面对的一张大网。 

大山深处,人心已盲。



作者-流落南方

内容顾问-吴薇




罪恶仍在繁衍,我觉得悲哀


流落南方:这段时间,因为徐州丰县八孩母亲被栓铁链事件,而放弃电影《盲山》版权,您和您的这部电影再一次走入公众视线。我觉得如果拐卖妇女案件继续发生,可能您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公众面前,以这样的方式出圈,您是怎么样的感受?

李杨:嗯这个问题特别好,首先说明我倒没有放弃版权,只是说现在大家随便看,我不考虑追究盗版,但是版权还在我这。

这个问题为什么好呢,因为妇女被拐卖,我的电影重新被大家关注,这让我感到特别特别的悲哀。

流落南方:悲哀?

李杨:对,当然我同时也很高兴大家重新认识我,认识我的电影的价值,这是非常复杂的心情。这么长时间了,这种罪恶仍然在神州大地上繁衍,继而变成他们做短视频去赚钱的一个工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让我觉得特别悲哀。

我希望大家不再因为某种现实中的事情来记住我的电影,这个电影只是记录了中国在改革发展某个阶段的个别罪恶,这是我由衷的希望。

我的电影因此能为社会做出一点点贡献,我觉得欣慰。如果有一个人因为看了《盲山》,使他的姐妹免遭不幸,我觉得比我赚多少个亿票房还要有意义。

流落南方:以前有报道说广东有个人,让新来的打工妹第一件事就是看《盲山》。

李杨:对对对,是有这么一件事,广东的一个女孩子介绍村里的女性来城里打工,买了好多《盲山》盗版碟给她们,说你们一定要先看这个,要保护自己。





被拐妇女跑不掉,因为有一张看不见的网


流落南方:多年以前我看这部电影,有个镜头记得非常清楚:白雪梅被铁链栓在床脚。当时以为这是艺术加工,现在再看徐州丰县事件,它竟然就是生活本身。

李杨:这个镜头其实不是我杜撰的,我采访了二十几个被拐卖的妇女,她们说的很多情况比电影反映出来的惨太多。我当时在四川采访,因为那是(被拐卖妇女)重灾区,每天采访完,都要把自己灌醉再吃安眠药,否则这些悲惨的情景就一直在我脑子里转……

流落南方:您当时内心特别纠结?

李杨:不止是纠结,是濒临崩溃。我做这件事情,需要深度采访她们,但也有时候觉得自己很无耻。

流落南方:这个词有点严重。

李杨:我要说服这些被拐卖的妇女重新把那个伤口撕开。她们都逃出来了,不会回自己村里,原因是村里的人瞧不起她们,被卖过,被强奸过,她们要么出去打工,要么搬去其他地方,避免这种二次伤害。可是我呢又去采访她们,要让她们讲述被拐卖、被性侵的细节,这就重新唤起了她们的痛苦记忆。

流落南方:她们愿意说吗?

李杨:她们内心也想说也不敢说,把这些话倒出来之后,有的人最后抱着我痛哭啊……

流落南方:在这个过程中,您哭过吗?

李杨:哭过,她们把那么多事情讲出来,把我当最信任的人,可能这些话都没有跟她们的父母说过。

流落南方:之后你们有没有联系?

李杨:没有。看到我,她们就会想起过去。



流落南方:您是一个感性的人对吗?

李杨:对,《盲山》是我独自创作的,需要感同身受,有情感的替换,做为一个创作者,一定要从她们的角度体验她们的那种遭遇。

但《盲山》不是卖惨,它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品,我做了某些克制,不是要把最惨的一面做出来,最终我要鞭挞这种人性中的恶和社会中的不公、人性的冷漠,以及对宗法社会残余的一种批判。

你想想,我们每个村都有妇女主任,有干部,村里又不是监狱,为什么被拐妇女就跑不出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因为有一张看不见的网啊。为什么有很多被拐卖妇女自杀了疯了,她是绝望的啊。

流落南方:您一定探究过他们为什么逃不出这张网是吗?

李杨:这张网,就是社会。在《盲山》里,我已经让白雪梅逃到城里了,但她仍然逃不掉。这是我们当下缺失的人性的觉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我们文化中劣根的一部分。

当然在《盲山》中我塑造了一个小学生去帮助白雪梅,李青山,我给他起这个名字的寓意是,希望我们的下一代能够勇敢地承担起做人的最起码的责任。

关心别人就是关心自己这个道理,我想很多中国人还不懂。

为什么逃不出来,我们的那些村委会、妇女主任作为了吗?你要是说宗法社会的牵制,计划生育的时候为什么他们什么都可以做,反过来就什么都不做了呢,是吧?

流落南方:这是特别好的问题,我们也都知道答案是什么。

李杨:嗯你懂的。村里的墙上如果出现一条反动标语,哪个人敢包庇?很快就会查出来抓到人。但为什么一个大活人被拐卖进来,就全村包庇呢?



人之初,善恶兼具,要把恶关进笼子


流落南方:为什么您要亲自去演人贩子呢?

李杨:我这个形象看起来是比较正的,但人的表面和内心其实不一定吻合,我演还挺合适,更具欺骗性。长相端正,没想到他竟然是个骗子啊,其实生活中经常是这样。再一个我也想像希区柯克一样过把瘾,在这个影片留下一个我自己的角色。

流落南方:您电影人物的名字都很有意思,比如黄德诚,他介绍自己的时候说道德的德、诚实的诚……

李杨:对,包括白雪梅的名字,我就想让她虽然身处寒冬里、还是要坚持绽放。

流落南方:《盲山》是一部现实主义力作,其中处处透露着您的理想主义的情怀。

李杨:电影是我跟别人交流的一个媒介,我以前也不太善于讲话,现在慢慢可能好一些,我觉得电影是传达我对生活、对人性、对社会的一种看法,这里头有批判的东西也有希望的东西。



流落南方:有个别网友认为你的电影是对现实的丑化。

李杨:我的电影并没有丑化,反倒是美化了,现实生活比《盲山》惨烈太多,徐州这个案例就发生在我们眼前,这个村里有两个人像牲口一样生活,她们都比白雪梅惨,惨很多很多很多。

丰县的事情现在已经确定她是被拐卖的,还有待官方和民间共同努力把真相揭露出来。作恶的人一定要受到处罚,如果没有,那么这个恶会繁衍。

流落南方:电影里的人,村主任、邮递员、长途车司机,他们都在做着看似没错的事情,但其中的善与恶,几乎没有界限,这是我看这部片子一直觉得脊背发冷的原因。

李杨:对。电影中的那个村庄,是个很美丽的地方,但只有美丽的风景没有美好的人性,这一切都是恶。一个文明的社会不仅在于风景和高楼,关键是人。

看起来大家好像都没有错,每个人都做自己的事情。我不认为人之初,性本善,而且反对它,我也不认为人之初性本恶,我的观点是:人之初,性混沌,善恶兼具,我们本身是动物啊,我们每个人都有动物性,有攻击性,我们每个人都有恶的一面。

谁敢说自己从来没有骂过人、打过人,哪怕是母亲打孩子你也是打过人。文明社会中,恶是要靠法律,靠环境去压制住。所以说不仅要把权力关进笼子里,更重要是把人性的恶关进笼子里。

只要你做恶就有人指责你,叫戳脊梁骨,这是社会的压力。

流落南方:但仅仅道德约束是不够的,必须要有制度和法律约束。

李杨:法律上现在对买家和卖家惩罚不同,买家的罪太轻了,买家数量是远远超过卖家的。

流落南方:如果没有其他犯罪情节,量刑是三年以下对吗?

李杨:三年甚至不判。但买家还有非法拘禁,还有强奸对不对?都是重罪。

买方市场大,也是因为买方的犯罪成本太低,因为他们有某作家帮他们说话,说他们有传宗接代需求啊!但不能因为他们有这个需求,就可以践踏法律,践踏别人的生命,践踏别人的人权!

流落南方:让人大跌眼镜的某作家……

李杨:任何人都不能把自己的幸福、自己的需求强加在牺牲别人的生命和幸福上,这都是错误的。不管你多么冠冕堂皇的说,也都是错误的。《盲山》里不止有黄德贵一个犯罪者,他周边很多人都是共犯,共同协助他实施了犯罪行为。

我强烈呼吁人大立法,把对买家的惩罚加大。同时,拐卖妇女儿童罪应该追溯犯罪,二十年前的犯罪行为,现在该判刑还是要判刑。



底层的疾苦,需要有人去说


流落南方:《盲山》基本是您个人投资拍摄。

李杨:借了钱,也抵押了房子。不过还好,最后把钱还掉了。 

流落南方:拍电影对您来说,它好像不是一门生意。

李杨:做生意没有像我这么做的。我认为什么是幸福,就是做自己最喜欢的事,那么为自己喜欢的事付出所有我都愿意,这肯定跟生意没关系,当然如果做了喜欢的事情又赚了钱,那是更好了。我做电影最终目的是:它是我的一个自我表达,赚钱不是主要的。

流落南方:好像您想表达的东西和很多导演不太一样,从《盲井》到《盲山》再到《盲道》,都是在关注底层,关注小人物的生存状态。但您本身又不是从底层出来的,其实您的家庭条件还不错,是怎么样形成的这种价值观?

李杨:对没错。我的家庭从我父亲这边三代都不是真正的农民,我母亲这边也是一样,从家境来说也是不错。我父亲从国家话剧院支援西北,组建西影演员剧团和陕西省人民艺术剧院演员剧团,他是老师。当时招的学员中有个很著名的导演:吴天明。我小的时候很优越,上西安最好的红色托儿所,接着又上西安最好的第一保育院。

但后来,我父亲变成了牛鬼蛇神,变成了历史反革命,遭到非人的待遇,母亲把我放到我姨家,大杂院里。

大杂院里的人都特别善良,看你是个孩子,没吃的就给你一口,没有为什么,也不问出身,就是帮你。到我13岁,我父亲被折磨致死,家庭一下就变得贫困,我对世界的一些看法,最早就是在那时候形成的。

我为什么关注底层,我觉得底层之上,已经有太多人关注了。但底层是大多数,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疾苦,需要有人去说。



流落南方:您的三部电影,第一部到现在国内都没法上映,您还被禁拍三年,第二部《盲山》为了过审,出现了两个版本;第三部《盲道》最后删改的不像样子,导致了不高的评分。

李杨:对对对。

流落南方:对您来讲,这种得失之间,如果重来一一次,还会这样做吗?

李杨:对,我还会这样做。《盲山》和《盲道》我还是愿意修改出来,我做一些妥协,既然我选择在这片土地上做这样的东西,国家又有相应的法律和法规,要尽量去尊重他,当然法律法规不是一成不变,比如说孙志刚事件之前的法规,对吧。我对整个国家是有信心的,只是我们想做一些事情,促进快一点的转变,去帮助到更底层更苦难的人,去促进相关政策的改变,使我们的社会变得更好,就是这个目的,而不是想去“递刀子”。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希望有这样电影能够留下来,五十年后大家还能看到这样的电影,还能通过这个电影折射出五十年前的社会有这样的问题,就像我们现在看《悲惨世界》一样。

这是一个文化传承,有责任感在。最终能留下来的,是真实,不是虚假。



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人


流落南方:《盲道》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您的电影了。

李杨:最近几年我没有做很多电影,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我母亲。7年前,在拍《盲道》之前她就脑梗导致全身瘫痪,《盲道》之后我一直在照顾她。

我母亲很了不起,她是抗日干部,我父亲当年是国民党那边的,可是在那场运动中她坚决没有去划清界限,宁可受打压受处分,我觉得这就是伟大的爱情。我一定要尽孝,为她养老送终。所以这7年我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照顾她,她大小便都只能在床上,那么漂亮的一个人,精神极其痛苦,到去年7月,母亲走了。

照顾母亲的过程中我很伤心,我创作了一个剧本,用工作来解除痛苦。题材是关于家暴的,拍摄许可证拿到了,名字叫做《墙内的战争》,顺利的话今年就可以开拍。我还是在关注受欺辱的一方,对于弱势的一方,我就是他们的保护人。

流落南方:接下来还有什么新的电影计划?

李杨:2019年底我杀青了一部电影叫《不服》,讲一个拳击手的爱情故事。已经拿到龙标了,还有流程没走完,希望今年能公映。

其实你刚才提到那个问题,为什么只拍了三部电影?我性格中可能有这样的东西,我不想向命运屈服,每个人人生中都会遇到很多很多困难,但是我们怎么面对,这是很重要的。

我这个人遇到困难就是迎头而上,最重要是我的内心想做这样的事情,我现在60多,活不了多少年,每天我能醒来都是觉得开心的,每天就觉得问心无愧。

咱们不是说玩笑话,我明天去死掉我都不后悔。就因为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做了自己想做的人,我没有那么多的委屈。





我是过客,仍是剑客


流落南方:您现在微信的名字叫江湖过客李杨,原来您微博的名字叫剑客李杨。

李杨:对对,我自己把它注销了。因为我记不住十多年说了些什么话,那个时候140多万粉丝,记不住怼过谁。我经常会怼别人,我觉得不公的话我就会怼。

我觉得现在的气氛不是很理性了。我经历过那场运动,也给老师和校长贴过大字报,我也做过很不好的事情,现在很后悔。但没有打人,是总挨打的,因为我父亲,我是“狗崽子”嘛。

现在呢,我们每个人可以有自己的观点,但还是要理性地讲,不是攻击和谩骂。

流落南方:从剑客到过客,是不是意味着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不再有冲劲的中年这种心态上的不同?

李杨:其实每个人都是过客,这是我的浪漫情怀。但在路见不平该拔刀而起的时候,我仍然是剑客,这不会改变的。

这也是如果《盲山》这部电影能帮助到妇女不被拐卖、能促进法制建设,我愿意损失版权收入的原因。大家都去看吧。

看了这部电影,大家可能会更明白,徐州这个被锁链锁着女人的境遇,能更明白一个人为什么逃不出去、而不是不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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