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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宇:泛若不系之舟

朱光宇 张宁 ning zhang 2023-02-21


编者按:


本文作者朱光宇,1984年9月考入西安交大,电子束专业;现为自由撰稿人。


“怀念一个时代、一批人,其实只是在怀念自己逝去的那段年华。”


回忆文章名为《泛若不系之舟》,取自庄子,亦是作者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快意江湖的生活状态,而作者的品性开端于1984年的那个秋天。


让我们一起跟随他的回忆,饮水思源吧~





时下正是大寒,一年中至寒至冷的时候。窗外的樗树残叶落尽,光秃秃地戳在土里,像把破旧的扫帚或者被风吹翻又丢失了伞面的伞架。一个人此时回忆他的青春,就像樗树想起它枝繁叶茂的时节,自是写意之时。但我这段回忆却非从夏日里期待秋风说起。

1984年的夏天,我接到西安交大的录取通知书,鼓鼓囊囊的信封里塞了三四张五颜六色的宣传品。其中一张粗糙的浅蓝色的纸上印了几段激情澎湃的语句,最后一句是“让我们握手在秋风送爽的校园!”这句空洞的文青语句带着时代色彩,让我顿时涌起种种色彩斑斓的想象。那时候,大约还没有跟别人郑重地握过手,所以“握手”这个词,让我产生成人以后的种种联想。从那时起,我就喜欢和陌生人握手,握手意味着成熟的人与人的交际。恨不得一夜飞到秋天,飞到那有个陌生人与我握手的校园。

想象,创造了全新的世界。

秋天里,我进了交大的校园。没有人等在那里跟我握手,没有送爽的秋风,却有漫长的沥沥秋雨。为了那页彩纸所激起的情绪,我在秋雨中与每一个初识的人握手。那场淅淅沥沥的雨,下个没完没了,直到国庆才放晴。我的新生活就像一卷画,在雨中一寸一寸展开。

陌生,放大了世界;新奇,又将被放大了的世界紧紧抓在一起。

这样的世界本该是既大又重的“大世界”,但我进入的却是个既轻盈又精巧的“小世界”。


诗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我打算对“诗人”这个概念做多方位的阐释,也就是我自己不同时代的理解。我准备从我最初的理解开始。最初的问题是:什么样的人才是“大学生”?

我们宿舍的海城赵长征最早提出了这个问题,他说:“我怎么看着我们这些人都不太像大学生的样子?”

大家听了,心有戚戚焉,纷纷提出自己对“大学生”的形象认识。有人说一定要戴着近视镜,谦谦然如君子;有人说得雄姿英发,纵然不必羽扇纶巾,至少也得穿着一件米色风衣才算——“那么洗澡塘子里一定没有大学生了!”有人这样说。遭到如此痛心反驳的原因,在于提法过于具体,米色风衣其实是卡其布制服的变形,那是欧美早期军装的变形——为什么除了风雨帽之外,所谓风衣者,上半部分一定要分成两截?要有一个短短上衣的样子?这与诗有什么关系?

后来的历史证明,风衣确实与当时的诗人有关——尤其是米色的,也就是卡其色的。在当时,我就在学校中注意那些秋天里穿着米色风衣的人。

三十多年后,有些印象仍然清晰如昨日,有些已经再也想不起来了。我宁愿相信这是一种自然选择,取舍机制取决于记忆内容对于人生的重要程度——也许这并不科学。

学校分东西两区,东西区间有一个土丘,丘上有一个水塔。这水塔似乎对风水别有意味,几年后水塔下面建了些简易房子,有学生在这里开设理发店,为广大师生烫头。大波浪小波浪的滚烫的头发就像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从人们的头上开始动起。掉着芝麻的黄桥烧饼,也是在水塔下卖起来的,我后来在一个炎炎夏日里,还在那里接待过一个刚刚滑雪归来的加拿大来的白人教师。

我就读的高中,在1983年才恢复学生会,那时我们已经高三,不在其列。学生会对我而言,只是传说。交大的校学生会设在东区,都挤在一座老楼的一层,但他们花花绿绿的广告却贴满了东西两区的招贴板。每有新生入校,学生会的各部门就开展招新工作。在一堆机构中,我选择了“星火文学社”,固然因为多年对文学的喜爱。

在星火社,遇到好多新生。同一期入社的大抵有动力系的贾杲,外语系的杨于军、张帆,管理系的吴铁,还有能源系的几个女生,马秦汾和刘畅。最近我联系上刘畅,但她不记得曾经加入过星火社。

其中新疆石河子来的张帆,陕西渭南来的吴铁,与我同住西区,联系稍多。有件值得一说的事,对我一生影响非同小可。

我和吴铁还同时参与《星火报》的工作。当时报社的总编是电子系元件21的丁晓鸿,一张多肉圆脸上,略有点娃娃气,但他布置起工作来那精神,让我们肃然起敬,精悍干练,显出超乎年纪的成熟。这一点,让我和吴铁佩服不已,我们聚在一起分析,丁总编身上究竟是什么具体的东西,体现出他的气质?一一排除后,总结出一点——他抽烟!他抽烟的姿态,大约有点像邓小平,一双贼亮的眼睛透过烟雾凝视着也许并不存在的一个东西。这种姿态,不仅让我体味出成熟的气质,而且仿佛也知道了什么样的人才真正“像个大学生”。

这个发现,对于吴铁更重要。他虽然个子大,却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大家都拿他当孩子看。从潼关考来的吴铁是干部子弟,他希望今后也能像父亲一样,成为领导,他更需要表现出成熟的样子。于是我们俩决定一起学习抽烟。

抽烟是恶习,属于“学坏”,学坏也要有坚强的毅力。我和吴铁列出计划,坚持每日锻炼抽烟。这有点像结成互相进步的“对子”,是“一帮一,一对红”的老套。抽烟实在没什么好感觉,全是痛苦,因此没有互相监督,不免就会荒疏进步。又一次,我和吴铁相遇在校园中一棵大树下,也许是教学区的雪杉,也许是生活区的梧桐,互相检查有否持续坚持抽烟。空说永远不如实践,于是我俩站在树下,各吸一支。一支烟没抽完,吴铁忽然大叫恶心,我也觉得胸中难受。说时迟,那时快,吴铁很快就坚持不了,抱着大树干哕,我忘了他最后有没有呕吐,我没呕,但胸中腹中都难受,远甚后来经历的醉酒。后来有人告诉我,这叫“醉烟”,身体不适应烟焦油而体现出排斥。

吴铁抱着树,痛苦地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抽烟了!”他果然从此放弃了进步的努力,我抑制住体内的倒海翻江,冷冷地看着他,觉得这么小的困难就被撂倒了,没劲。吴铁中止了抽烟尝试,不久也中止文学社团活动。不抽烟的他留在管理系,居然很快就展现出领袖才能,成了管理系的学生会副主席,越来越像个“干部”,也越来越不像个诗人。去年知道他现在官拜延安市委副书记,不负他当年的理想。虽然把他拉进了文联的群,但他缄口不言,这也许是干部纪律吧。

在回忆八十年代的西安诗歌时,我跑题了,处处闲笔。但我觉得这正是诗之所在,诗不必经烟熏,也不必经酒泡。但《世说新语》中记载了王孝伯的一句话,“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后来诗人闻一多也常常言之,更烘托了“诗酒人生”的具体意象,香烟又何尝不如此。稍具反讽的是,我在西安结识的诗人们,大多不抽烟,也不擅酒。也许这就是新旧诗人的分野,一笑耳。

星火文学社偶尔会有些活动,我忘了是用什么方式来通知散布于万人之中的社员,但每次都会有十几个人参加。走了吴铁,我在星火社认识了更多的人。潘文峰、曹慧荣是两位高我两级的学长,气质学养均佳。吉尔格丽来自新疆的艾比湖畔,漂亮的蒙古姑娘,后来嫁给了我的学长余阳。

其中还有来自许昌的金相31邹保民兄。保民兄比我高一级,写作时每以“白夜”作笔名,爱穿一件灰色的肩上有两条布带的衣服。他在校内交游颇广,尤其熟稔文学社的女社员们,几十年后,他仍能告诉我谁谁现在哪国哪州,某某又在某国某省。有一天,保民兄在路上拦住我,从左上的口袋里掏出塑料皮的学生证,从里面拿出一张一寸黑白标准照。当然是个姑娘的照片,长什么样子、是否漂亮,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能记住的是保民郑重的表情,他征求我的意见,让我评判,这让我顿时感到自己真的成熟了,因此印象极深。但没过多久,大约是经过一个寒假或暑假,保民兄从学生证里又掏出一张相片,是另一个姑娘的,又让我评判。那时我就有些吃惊了,心中想,毕竟诗人。




软件21的马永波,与我住同一个楼,26舍。我住三层,他住五层。念书时,大家都瘦,永波因为个子高,显得更瘦。他的眼睛又大又亮——我想说的是眼珠很黑,这让他像个大孩子,让人对他毫不防范。他的目光有些散,但他要盯着一个人看的时候,又不一样了,他会像看贼一样死盯着你,毫无顾忌。校园诗人仝晓锋说永波的眼里有些忧郁,我不觉得。不仅没有忧郁,往往我还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些狡黠来,那是少年人眼中常有的狡黠。也许那双眼睛也可以称为忧郁,证据是有一次我看到维特根斯坦的一张照片,他的目光里也有永波的那种狡黠,而人们一般都说那是“忧郁”。

当年星火社有一间房子,就在靠近电影广场(不是1985年以后的文化广场)的那栋楼里——2018年春天,苏州的徐锋学长还专门指给我看,他指的其实是“遗址”,那楼早就没有了。从向西开的楼门进去,向右是校团委,正中是学生会秘书处,向左第一间是《星火报》社,向左第二间朝东的就是星火文学社。

有一个雨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又在那里聚会。淋得湿漉漉的人们围着桌子坐下,谈了些什么,分配了什么任务,我都不记得了。永波忽然很突兀地站起来说:“今天下雨,不如我唱首歌吧!”众人自然起哄,他就唱了起来。

“哗啦啦啦下雨了,看到大家们都在跑。
叭叭叭计程车,他们的生意是特别地好。
你有钱坐不到。
哗啦啦啦淋湿了,好多人脸上都失去了笑。
无奈何望着天,叹叹气把头摇。
感觉天色不对,最好把雨伞带好。
不要等雨来了,见你又躲又跑,哈哈。
轰隆隆隆打雷了,胆小的人都不敢跑,怕怕。
无奈何望着天,叹叹气把头摇。”

这是当年在高校中特别红的刘文正唱的歌《雨中即景》。

那是没有卡拉OK的年代,刘文正的歌声追随着邓丽君红遍全国。东西区各个寝室里,总能听到刘文正过于甜腻的男声,是当年的时尚,但流行得不久。永波的这次唱歌,让我印象极深,这是首有点俏皮的歌,很欢快。所以我从没觉得他是个羞怯的人,也从不觉得他眼中有着忧郁。

那时候,我才是羞怯的那个人,羞怯得超出想象,羞怯得进入病态。就在此前不久,我曾因为在一起吃饭时,不好意思女生在座而离席小便,生生把尿溺在了裤子里。这真是奇异的心理,我后来对性心理学有兴趣,也因此事而起。到目前为止我所掌握的理论都不足以解释我当年的羞怯。

永波既不在我所谓的“羞怯”者之列,那么他有什么特点呢?我一直说不清楚。去年年底在西安,诗人逸子问我:“永波可以用‘妖’来概括吗?”

我觉得逸子所把握的,与我的感觉相似。随即我在南洋大酒店,就对晓锋说起这种感觉。晓锋不好意思驳我,只淡淡地说:“妖字,有点不好吧?”

其实晓锋兄不懂围棋,也不知道“妖”在围棋中的含义。室町日本有名“村正”者,擅铸刀,所制之刀两刃具波浪纹,其刀有灵,殊诡异。后来日本棋士将此典故引入围棋,遂有“妖刀定式”之称。此定式乃谓对小目一间高挂后应以二间高夹,此后变化万端,极难掌握。

所谓永波之“妖”,乃谓其诗变化多端,于极普通处骤生变化,专搔你无挠之痒。作为“妖刀”的永波的诗,仍在不断变化,后来被他自己归于“伪叙事”云云,但早在我与他同学的时代,永波就已经表现出这种妖气。

“晴雪”,像个女孩子的名字,这是永波兄的笔名,不知今日犹用否?关于这个笔名还有一段轶事,怕是永波兄自己也不知道。有段时间,永波向台湾投稿,他大约是不谙繁体字,概用简化汉字书写信封,结果被当年台湾当局认为有“以简化字统战”之嫌,原路退回。退到软件21的信箱中,最先拿到的并不是永波。班里同学不知道“睛雪”是谁,这信就被打开了。里面都是诗,惯见代码却鲜见风骚的同学们,便哄笑着一起读。后来传出众人以为异者,主要在于“暖暖”二字。大概永波兄诗中,几处用了“暖暖”,于是偷看信件的同学便每每口中高诵“暖暖”,挤眉弄眼。这个故事,我只知道前一段,不知道永波后来如何拿到退信,如何处置。想必他陷入过一种难堪状态。

又有一则故事,讲的是永波宿舍中有人喜欢下棋,象棋。大概总在熄灯之后鏖战,结果大家下着下着就发现棋子少了一个,举灯遍寻,自然不见。这故事的结局是,他们后来在窗外草地上找到了丢失的棋子。棋子被谁被扔到窗外呢?大家都认为是永波。为了这篇文章,我专门又找永波的同学核实当时的情况,事过三十多年,大家都记不清楚了,似乎只有我记得清。虽然没有明确提及此事,我也向永波专门打了招呼,说我要谈谈他自己可能不知道的故事。永波听了只说:“你就快点写出来吧!”

还有些永波可能遗忘但我还记得的事。

大概是1986年春夏之交,那时离永波毕业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忽然看到他穿着一袭黑色的长袍,他那么高的个子,穿起来也将及膝盖。他一脸得意,颇有特立独行、鹤立鸡群的感觉。

听到我的一番痛赞,永波说:“这衣服不错,你也去买一件吧!”

哈哈!

多年以后,我把这件事讲给晓锋,他听了说:“嗐!那是我跟他一起买的,他刚刚一首诗发表,拿了稿费。”大概那是一首很重要的诗,发表在很重要的刊物上了,但我没记住。因为这袭长衫,永波在我记忆里很久都是那个样子。

如今我很少听到有人对台湾三毛有高评价,至于琼瑶就更不用说了。我自己也作如此论,但是三毛的著作我大多都读过,其中还包括她翻译的阿加莎·克里斯蒂。我最早是从永波那里知道有个台湾的作家叫三毛,他着力推荐我读《梦里花落知多少》。

我读了,我感动,我觉得很好。我还把这书借给很多学妹读,她们也感动,也觉得好。这也许是1984年底,或者1985年初,那时内地人民还不太知道三毛这个人,琼瑶的书也没来到大陆。

我不想在这篇回忆文章里细谈永波的诗,一方面他的诗很容易就在网上可以找到,读者各有心证,另一方面是在1986年,他毕业前我曾煞有介事地写过一篇评论文章,内容我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永波对我的评论并不认同。这里我只说他诗的妖气,这是我的基本看法,即使他仍然不同意。

还有一件小事,我一直记得,永波也忘了。有一次——可能是1986年春天,永波忽然神秘地跟我说:“光宇,最近你要多留心,有人要对你不利!”

我再三问究竟有什么事,永波摇摇头告诉我,他有几个黑龙江同乡最近聚会,谈起我来都非常憎恨,他们密谋要在我晚自习回宿舍区的路上伏击我。我听了大吃一惊,所谓“伏击”,就是打闷棍、敲黑砖,殊可怕。我特别感谢永波的提醒,后来怎么解决的我倒忘了,可能我先下手为强,先去22舍灭了那厮?不记得了,我确实有过一次夜袭22舍的经历,也确实没有被伏击。

这件事,我今天重新提起,盖因我以为这也是诗的一部分。说起这个话题,就想起比我们低几级的清华高晓松所说的一些话。他们当时以“揸琴”、拼吉它来赢得女孩子的芳心,就好像后来的男生们靠踢球赚得女生眼球一样。晓锋也曾遗憾交大的诗人里少了玩音乐的同学,没能形成校园歌曲。当年的交大,女生们当然痴迷吉它歌手,但也痴迷于永波这样的诗人,同时她们也相信拳头,毕竟那是高仓健占据女生心头的年代。

这些年,永波发福了,身上多了些肉,离当年一袭黑袍的忧郁小生越来越远了。但他的诗却比当年更妖。

我这篇回忆文章名曰《泛若不系之舟》,当然取自庄子,是我自己的生活状态描述。还有另一个原因,当年永波曾写过一首《不系之舟》,我很喜欢。




自从我认识永波,他就总和仝晓锋联系在一起。在我眼里,他俩焦不离孟,形影相随。

星火文学社设有社长,先是管理31班的王长祥,后是动力系的刘昊。但这两个人都无法把握星火社。星火社办了一份刊物,晓锋和永波是这份刊物的正副总编,这个文学社实际掌握在他们俩手上。这是实力派人物掌控局面的状态,我一直奇怪这个现象是怎么出现的,也许是年级高低之故?晓锋是81级,永波82级,长祥83级,我84级。关于长祥兄我要在此附说一段。他当时是学生干部中的佼佼者,他曾是全校唯一一位在校学生任系团工委书记者,同时也兼任低年级的辅导员,他现在是高级“纽约客”。他当年是共产党的干部,现在是共和党的干部,经常出没于美国各地的高层社交场合,气派不凡,是所有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但当初他堂堂社长却被晓锋指挥着东跑西颠,专干些总务后勤的工作,以至于我以为学生社团的社长就是专做总务的。 

永波像水,有妖气的水;晓锋像火,像一把烈焰,能锻钢,能毁灭,能让生命升华。写这篇回忆文章,我比晓锋更拖沓,从大寒拖到立夏,因而我先读到了他的文字,我可以避开他谈过的内容,说些补充的话题。 

当晓锋在努力组织陕西高校文联时,我是他的“跟班”,我骑着自行车跟着他一所大学、一所大学地跑。当时的主角是晓锋,配角是永波,我是龙套。西安有一所女子大学叫“培华女大”,我就在那时有所接触。师大、西大、政法……在所有这些大学,晓锋都是偶像级的人物。那时我读大一,我是偶像身边的著名龙套,我也光荣。 

如今到处去讲电影、拉片的仝老师,当年也喜欢分析诗。晓锋曾认真地分析过罗大佑的一句歌词“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分析其中的两个意象。还有一次他大赞麦氏咖啡的广告词“滴滴香浓,意犹未尽(Good to the last drop!)”他说这是绝好的诗。有段时间他酷爱杨炼的作品,那是《诺日朗》时代的杨炼。那时候晓锋满口图腾、史诗,动力系内燃42的贾杲与晓锋一样,也是杨炼的粉丝。现在提及贾杲,恐怕没几个人知道,若是说起“西沐”,在国内美术界真是无人不晓,是大佬级人物。 

80年代中期,想在权威刊物上发表诗作,相当困难。晓锋的一首诗曾发在丁玲主编的《中国》杂志的封二上,这让我们都特别兴奋。说起这本刊物,今天的人们大多都遗忘了,我且做一个短介。 

《中国》是由丁玲创办的,本来是面向成名老作家的园地,但后来却促成了文学新生代的兴起。北岛和韩东的诗可以发在《中国》,残雪、格非的成名作也发在《中国》。一时间,《中国》成了中国最好的文学刊物,国外研究中国文学的大学都订阅它。但这个刊物只办了18期,最后一期的封二是一页空白,封三是一页黑,据说象征光明的开始与黑暗的结束。《中国》终刊时,曾有一位责任编辑来交大做演讲,我想可能是晓锋请来的——我没有向他核实此事。 

晓锋与永波都是我的好朋友,平心而论,我与晓锋接触更多,但我认为永波的才气在晓锋之上。我想这是晓锋不愿意承认的——至少当年如此。永波毕业后,晓锋迎来一段不快乐的日子,那时候他迷惘自己的诗,他觉得诗已经被永波表现到这个程度了,自己还有什么意义?他停止了诗歌写作。为此才有了永波的一封来信。这封信的故事,直到近年来众人才知,都有感慨。晓锋笔下的“天才诗人徐启东”在硅谷说,如果当年也有人给我写这样一封信,我现在也仍是诗人! 

将同时代的诗人“并提”,是建构文学史的普遍方法,诸如建安七子、北地三才、李杜、元白……提及交大1980年代中前期的诗歌写作,我谓之“仝马时代”,差堪可矣。 

大概在1985年,全中国无分男女都流行一种烫发,称作“爆炸式”,仝马的头上全都炸开了花,现在想起来那样子有点滑稽。为此我专门问了晓锋,他不仅记得,还有那时的照片为证。谁都逃不过时代。 

仝马时代爆炸的不仅是俩俩的头发,还有莫言。那一年莫言发表了《爆炸》,那是部让50岁的王蒙觉得自己已经老了的小说,同时还有一部我们更喜欢的《透明的红萝卜》。无论是“红萝卜”还是“爆炸”,都比“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和“滴滴香浓”更重要,甚至比《诺日朗》更重要。因而有一段时间,我的两耳充满了晓锋关于这两篇小说的各种激叹。当他要表示一种赞赏时,很难有人不被他感染,他是个纵火者。晓锋毕业后留校,在学报编辑部,第二年永波也毕业了。没有他俩,我也很少写诗了,我开始以“阿文”的笔名写些杂文,从那时我就成了所谓“专栏作家”,直到今天。晓锋毕业后,我们联系不多,只记得有一次在行政楼前我们见到,他问我近来如何,我大概也问了他一些事。这一次见面,晓锋多年后印象还很深刻,他觉得我那时成了“闻人”,杜月笙杜老板那种闻人。一笑。

后来,后来,后来又过了很多年,我与晓锋再见于北京。那时有两个动因让他来到北京:一是在中央美院任教,一是应当年华师大诗人张小波之邀,在“共和联动”做影视工作。那次重逢,前一天连续24小时没有睡眠的晓锋,异常亢奋。我们在城南的一家餐厅里从中午谈到深夜,他说了在学校里读书、写作、看电影、讲电影,后来又拍电影的故事。他是佛洛依德的信徒,用佛氏理论治愈有心理疾病的学生……

那一天我印象极深的是他一言不合便大段大段地背诵一些文章,整首整首地背诵一些诗篇。我说到哪位诗人,他就眯着眼背出一首,我只有瞠目结舌。那一天在场的还有一位当年交大的学妹,她后来跟我说,“这些年来,第一次见到一个比你还能说的人!”

晓锋本质上是个诗人,热烈的诗人。他像团火,燃烧自己,也能燃烧别人。所以从某种角度上看,他也是个纵火犯。一旦他燎原成势,那局面也是他不能控制的。

我的朋友小马,多年来于晓锋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他第一次见到晓锋后,对我说:“这家伙烧成灰,也是诗人。”



最后说说我和其他的人。

我的经历很复杂,这里无从说起,只说部分。我的历史记在别人历史的书白处。晓锋曾再三嘱我写自己的回忆录,碍于种种原因,比如我的懒惰、所涉事件的解密等等,我现在还不能细说从前。近二十年来,我沉浸在故纸堆里,乐此不疲,赖以成瘾。因此这篇文章我写了几个月,以至于枯坐终日,不得一字。

当我这篇回忆文章无法继续的时候,有一晚(北京时间),电机系87级的方兴东在加州隔着他热爱的因特网,与我有过一次长谈。兴东与晓锋是完全不同的人,却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有火一般的热情,他们都能燃烧自己也燃烧别人,都是纵火之徒。

那一晚,兴东说他希望从五十岁开始人生的下半场,他听到伊沙说西安这一批诗人们“成才率”太低,心有不平,他号召同仁们认真打好下半场。我对兴东的这个愿景不能苟同。

依我自己的观察,年轻时差不多人人都是诗人,只是有人找到了表达的方式,另一些人没有。岁月流逝,带走了人的肾上腺素,带走了人的热情、带走陌生感;带给人的是沉静与理性,逻辑与珠润。

我跟兴东讨论时,耳边响起的是台湾老词人刘家昌的歌: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这首歌中最摄人心魄的一句是:“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觉得“你就要”这三字非常玄妙,事先已经察觉,却又无法避免。不是变心的人像时光一去难倒回,而是时光如同变了心的爱人一样残酷。

兴东兄,一切都变了,我们无法倒回,只能继续向前摸索点什么。

陌生感会放大人们的空间感,同样一条路,走熟悉了路就变短了。我在交大越来越游刃有余。晓锋再见我时回忆后来我在校园里常常“呼啸而过”,我只笑笑,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不记得是哪一年,教改班解散了,我的学弟神奇小子贡舒回到了电子51班。南京人贡舒,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都是学霸;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他都不是诗人。他每天迈着稳健的八字步,扬着脖子,提一只棕色人造革手提包,闲庭信步地每日跟着我在校园闲转。他的人造革皮包里永远放着两只雨过天青色搪瓷饭碗,一瓶胡椒粉,一本《托福600分》,再加一盒火柴和一包“金丝猴”或“大雁塔”。 

有一天,我们大概是在食堂门前看到了一张海报,知道星火社仍在活动。贡舒怂恿我去看看,按海报上的地址我们进入了会场。一间教室,桌子被重新排列过,十几人人围坐其间,有男有女。贡舒和我,不速而至坐在角落。当时在场的我可以确定的有木矛兄,至于方兴东、夜林是不是在场,我不能确定。为什么独独可以确定木矛呢,我也不记得理由,可能当时我把他当作新的领袖而记住了这个名字。 

那时候我在关注什么,如今不记得,可能是普利高津的熵或“新三论”?贡舒那时正注意各种方法论,他每天不上课,最关注的就是东西区里那些“我辈中人”,谁把谁打了,要么就是有哪些他从未听说的方法论。那一天,我在“星火社”(我可以确定当时仍然称“星火文学社”)的座谈中,因为无所得而不太耐烦,而贡舒却有兴致。当他听完在座诸公的发言之后,说:“我来此乃为寻求方法论,但我听了各位的宏论,觉得其中并无方法可言。我感觉像是一群无头的苍蝇在飞,嗡嗡嗡,毫无目的。” 

我感觉到贡舒这是挑衅、砸场子的言论,惴惴然。当场木矛兄有所回答,就苍蝇之有头无头,略作论述。可想而知,接下来此二人便有一番短兵相接,在座诸位皆懵然不知所对,最后我与贡舒意料中地悻悻然离开。我当时在场虽未多话,但这件事于我而言,有标志性意义,意味着我已经离开了星火社,我与后来者已经没有承续的关系了。也意味着我从那时候已经远离现代诗歌,我的兴趣彻底转移了。 

为了确保不生争议,我为此专门征求了木矛兄的意见,他说全然不记得这件事了,并以为我的叙述,画面感颇强,像部电影。因此我录之于上。 

如果我曾经算是个诗人,那么我究竟被归到哪个时间段呢?我感谢本书的编委们,他们把我归入到1980年代初的诗人,让我与晓锋永波等人并列,属于此书所划定的最早的一批诗人。这倒不是因为我们中国文化一向尚老,以为最初的一切都完美的,都是没有被侵蚀而纯粹的,我们还有一整套关于世代先后尊卑的理论。 

不,不是这样。 

我喜欢这种划分,这种划分宣告了我只在那个时代才是个“诗人”,我属于被肾上腺带入诗人之列的。 

我不是诗人,久矣。这些年来,我一直远远地看着诗歌世界,不敢接触。我不遗憾,我曾在年轻时,接受了肾上腺与性激素的派遣,努力地去做过诗人,我完成了我基因里注定要做的任务。多少年过去了,我如果再说:“当我想你的时候,我的心在为你颤抖……我也曾为你醉过,为你哭过”,就未免过于矫情。到如今果然抚胸长忆,想起的其实不是诗,而是我写诗时的那些人。

 这二十年来我做些文字训诂音韵的“小学”研究工作,常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别人叫作家、记者、医生、工程师,偏偏写诗的叫“诗人”? 

这个问题虽常常被问起,但并不是一个好问题。首先历史上也有“诗家”一称,大概出在唐以后。更重要的是类似像“诗人”般的造语,其实很多。比如 写文章办报的称“文人”、“报人”;木作、石作里有“工人”、“匠人”;宫帏之后有“宫人”、“嬖人”;古时采风的官员们,采集民间的诗歌,称为“风人”。但与“诗人”最接近的,应是“辞人”与“骚人”。大抵这些“人”,说的都是某种生活状态,不一定是某职业,但一定与“从事”相关。所以“诗人”并不是特殊的说法,只是那些“作”诗的人。 

盘点我的记忆,我记忆中的诗人们,亦风亦骚,但缺少点合起来的“风骚”味儿。本来骚情赋骨,但陕西人民创出一个“骚情”的词,颇生动。我们这些人,比起那些怀抱吉它的人们,少了点“骚情”。 

《隋唐嘉话》一书中最后一条,说的是藏拙。

 “梁常侍徐陵聘于齐,时魏收文学北朝之秀。收录其文集以遗陵,令传之江左。陵还济江而沉之,从者以问,陵曰‘吾为魏公藏拙’。” 徐陵为魏收藏拙,固然出于对北方文学水平的蔑视、讥讽,但也确实掩去了魏收之拙,魏公不至成为江南士人的笑柄。但日后魏收主编的《魏书》洋洋大观却成为正史中的秽史。写作拙劣,本无所谓,若再不懂得藏拙,恐怕大家就不谅解了。本书成书前,晓锋兄再三要求,不得藏拙,务必献丑。遂从书架最深处翻出一册旧簿,自选1987年三首,以志青春。 

怀念一个时代、一批人,其实只是在怀念自己逝去的那段年华。认真想想,我们的每篇纪念,都是诔文。 

近些年来,我断断续续地读一些北岛编的《今天》。《今天》当年的主要诗人,与我们大相径庭,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们有我们的。价值不可比较。作为亲历者,我感怀这些过去的日子,抚摸它们,捶打它们,以此寄托而已。

这些年来,我泛若不系之舟,从流飘荡,任意西东。我的这些品质,也许就从当年那封彩纸信中开始,从我处处与人握手的秋天始。终于从肾上腺过多到如今的不足,从“不服就动手”,到“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从躁动的造反者,到右翼的保守者…… 我感谢过去的岁月,那些被称为“西安诗歌岁月”的日子。 


2019年 5月7日 于四事斋 

2022年12月17日 改于四事斋


文章选自《西安诗歌岁月》,逸子主编,文匯出版社,2021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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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群星  诗人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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