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悟前工夫2

孟晓路 四学书院 2021-03-14

 

6.2.3 静坐工夫之地位

依龙溪格物工夫乃是于事上之致良知,静坐工夫则是于静中之致良知,那么这两种工夫的关系如何呢?这二者于开悟又各起什么作用呢?龙溪认为,事上之格物工夫仅是开悟之助行,乃是静坐工夫的辅助,静坐工夫始是开悟之正行。

全集卷四《答楚侗耿子问》,其中有一节明确指出此两种工夫之关系,甚为重要,故全录之:

楚侗耿子曰:昔有问罗子守中之诀者。罗子曰:否否。吾人自咽喉以下是为鬼窟。天与吾此心神如此广大,如此高明,塞两间,弥六合。奈何做此业障,拘囚于鬼窟中乎?(曰)然则调息之术如何?罗子曰:否否。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息安用调?(曰)吾人寓形宇内,万感纷交,何修而得心和?罗子曰:和妻子、宜兄弟、顺父母,心斯和矣。向闻之,喟然叹赏,此玄宗正诀也。不独伯阳归心,释迦和掌;即尼父复生,当首肯矣。

先生曰:守中原是圣学。虞廷所谓道心之微,精者精此也,一者一此也,是谓允执厥中。中庸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中节谓之和,情返于性谓之还丹,不为养生,而养生在其中矣。夫学问只在理会性情,吾人此身皆道体之所寓,真我不离躯壳;若谓咽喉以下是鬼窟,是强生分别,非至道之言也。调息之术亦是古人立教权法教化,哀吾人自幼失其所养,精神外驰,所谓欲反其性情而无从入,故以调息之法渐次导之,从静中收摄精神,心息相依,以渐而入,亦以补小学一段工夫也。息息归根谓之丹母,若只以心和气和形和世儒常谈,笼统承当以为玄宗正诀,无入悟之机。岂惟尼父不肯,欲二大士归心,不可得也。

依罗近溪之意,则是反对静坐调息工夫,而以事上之格物为究竟。其以守中为守鬼窟;其云息安用调;云心和则气和,气和则形和,而心和正要靠和妻子宜兄弟顺父母得之;皆显然此意也。龙溪对此则明确表示反对,认为守中是圣学,静坐调息乃圣门小学一段工夫。所谓小学工夫,即悟前之工夫,正籍此以入悟也。悟得与天地为一体之良知者,谓之大人;未悟者谓之小人。大人所从事之工夫为大学,小人所从事之工夫为小学。大学小学之意如此,非若今日之大学小学也,大人、小人亦非以年龄分也。龙溪以近溪心和气和形和之说为世儒常谈,明确指出仅靠此等事上之格物工夫,所谓和妻子、宜弟兄、顺父母,“无入悟之机”。故在此段话中龙溪明确表明,他认为:只有静坐工夫,才是入悟之正行;事上之格物工夫只是助行。仅靠事上之格物工夫,乃是隔靴骚痒,无入悟之机。

龙溪于其全集中多处表明,要开悟必须从静中入手。首先,龙溪于其《悟说》中明确说:得于静坐者,谓之证悟。《悟说》(全集卷十七)乃是龙溪专门讲悟的问题的专文,证悟正是此处要说的“开悟”,乃是禅宗初关,乃是由未悟心体到初识心体的飞跃,而龙溪正于此处明确说,此种证悟必得之静坐,故此句最具权威性。再如《与戚南玄》书云:“古人以静为学,公余尤望时时静坐,窥见本来面目,把柄在手,天下事皆迎刃而解,蠡午不足理矣。”(全集卷十一)本来面目在王学中是良知之异名。窥见本来面目即开悟也。《不二斋记》中说:“阳和子深信良知之学,灵明变化,为千圣传心正法。谓学主于静,非静不足以成学。扫景玉山房,以不二名其斋,时时习静其中,以求证悟,其志可谓勤矣。”(全集卷十七)此处所谓学主于静,习静以求证悟等,正可与《悟说》相发明。在和王西野的诗中说:“吾侪骨相本山林,才入山来莫厌深。欲向人间留大业,须从静里觅天心。”(《和王西野阖阳别业韵四首》之末,全集卷十八)所谓觅天心,即寻求开悟也,龙溪此诗意谓欲开悟,必须入山习静或以入山习静为最佳选择也。

在给其子应斌的《趋庭漫语付应斌儿》中说:

时时习静,察识端倪,泠然自照,自然畅达,自然充周。辟之悬镜空中,万象毕照,而无一物能为障碍。才欲觅静,谓之守静尘,非真静也。此中人以上境界,非一蹴所能至,舍此亦无别路。(卷十五)

所谓“泠然自照,自然畅达,自然充周。辟之悬镜空中,万象毕照,而无一物能为障碍”,正是对悟后境界之形象描摹。那时之良知心体,恰如一个大圆镜,山河大地万象森罗皆影现其中,佛家谓之大圆镜智,李二曲书中亦明确地对此做过说明。故龙溪认为上面境界乃是中人以上境界也。值得特别注意的是,龙溪的最后一句话说“舍此亦无别路”,正谓,如欲开悟,舍“时时习静”一途并无他路可走也。事实上亦是如此,考《宋元学案》与《明儒学案》,所有有过开悟经历的理学家,皆是用过一番静定工夫后才开悟的:象山如此,杨简如此,阳明如此,龙溪如此,绪山如此,双江如此,念菴如此,亦不用一一列举了;总之可以肯定地说,无一例外。台湾林继平先生据《明儒学案》所载而断定王艮乃是一例外,乃从动中悟入者,此乃误也。

林继平先生云:“心斋如何见道,他自己有说明:“武宗正德六年(西元一五一一)间,居仁三月半,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这是何等工夫!在宋明理学家中,是极为惊人的工夫,仅仅居仁三月半,便能达到动静合一的境界,在所有理学家中,是极为罕见的”。据此,林先生认为:“故理学家的基本工夫,最初都是以主静为基石。惟独阳明门下大弟子之一的心斋,极其例外,与此前的理学家们所走的路径,截然异趣,他是从动中入门“见道”的。所以他和此前的理学家们连乃师在内,都不相同。”

实则,此是由于林继平先生未读《王心斋全集》而仅据《明儒学案》中的王艮小传所载而导致的误解。《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三年谱载:

……先生尝于宅之后圃筑室仅方丈,时宴息其中,悉心穷学,自号心斋。

……

四年己巳年先生二十七岁:

默坐体道,有所未悟,则闭关静思,夜以继日寒暑无间,务期于有得。自是有必为圣人之志。

六年辛未先生二十九岁:

先生一夕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独奋臂托天而起。见日月列宿失序,又手自整布如故。万人欢舞拜谢。醒则汗溢如雨,顿觉心体洞彻,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之念益真切不容已。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题记壁间。先生梦后书“正德六年间,居仁三月半”于座右。时三月望夕,即先生悟入之始。

……

七年壬申先生三十岁:筑斗室于居后。暇则闭户坐息其间,读书考古鸣琴雅歌。

据此,则心斋何尝未经过一番艰苦的静坐工夫,且是闭关,其梦中大悟正是以此等静坐工夫为其正因也。其所记“居仁三月半”意为“于三月十五日悟道”,根本就不是求悟的工夫。按:“居仁三月半”年谱自有解释:“时三月望夕,即先生悟入之始”,故“居仁三月半”实为“于三月十五日悟道”之意,而非如望文生义的那样是“居仁三个半月”也。故,林先生好容易找出的一个例外,实则全然非例外。故可曰:宋明理学家中,凡有过开悟经历者,全部都由静坐工夫而开悟,无一例外。

那么现在就有两个问题,一是《悟说》中指出三种入悟方式:“有从言而入者,有从静坐而入者,有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入者”,如据此则似乎入悟并非只有静坐一途,尚有从言入,与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入两种另外的途径,实则此乃误解,从言而入之解悟并非此处所谓的证悟,故从言入一途可以排除了。而从人情事变练习而得者为彻悟,此种彻悟乃是比证悟更高一个层次的悟,乃是得证悟后,再采用动静一如之保任工夫至纯熟而得者,故曰从人情等练习而得。故在人情事变上练习之保任工夫必以静坐工夫所得之证悟为基础,才有用;否则未得证悟,即欲用人情事变练习之法以求悟,正是龙溪前面所批评的世儒常谈,依此行去则无入悟之机也。故,从人情事变上练习乃是证悟后之保任工夫,与此处之悟前工夫不在一层次上。故《悟说》中所云与此处所得之结论并无矛盾。

另一个问题是龙溪在与江右之争论中似过于强调事上之格物工夫,有抹杀静坐工夫重要性之嫌,如云:

致知工夫在格物上用,犹云大学明(明)德在亲民上用,离了亲民更无学也。良知是天然之则,格者正也,物犹事也。格物云者,致此良知之天则于事事物物也。物得其则,谓之格;非于天则之外别有一段格之之功也。前谓未发之功只在发上用者……若外此别求所养之豫,即是遗物而远于人情,与圣门复性之旨,为有间矣。(《致知议辨》,全集卷六)

所谓“外此别求所养之豫”即江右双江念菴所谓之“闭关归寂”也。此与龙溪所倡之动静兼修之旨不同,故龙溪恒反对闭关。此处为了矫正江右这一偏之说,龙溪未免说得过了一点,此是矫枉过正之对机之说。在其它处则龙溪虽恒反对闭关,但却不废静坐。如《三山丽泽录》中载:

遵岩子问曰:荆川谓吾人终日扰扰,嗜欲相混,精神不得归根。须闭关静坐一二年,养成无欲之体,方为圣学。此意何如?

先生曰:吾人未尝废静坐,若必籍此为了手,未免等待,非究竟法。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古者教人只言藏修游息,未尝专说闭关静坐。……若以见在应感不得力,必待闭关静坐养成无欲之体,始为了手,不惟蹉却见在功夫,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全集卷一)

从中可以看出,第一,龙溪反对闭关,但不反对静坐,而是主张动静兼修;第二,龙溪反对闭关之理由在于“圣人之学主于经世,原与世界不相离”,如果闭关,则“未免喜静厌动,与世间已无交涉,如何复经得世?”故从第二点得知,龙溪反对闭关之理由并非由于闭关防碍开悟,而是于儒家教法本身之特点有违也。儒家教法正如龙溪所云,必主于经世,必与人群不相离,而佛老教法则无此限制,于人群中修亦可,于山林中修亦可。儒家从孔子起,即有“鸟兽不可与同群”之教诲,正是在批评当时的老子道家一派的隐者隐于山林之做法,而主张“非斯人之徒吾谁与”,即不离人群而修也。

诚然,如果如江右所谓“闭关归寂”之教法推行开来,则儒家亦不成其为儒家矣,而变成与佛老无别了。宋明新儒家与佛老之区别主要是形而下之形迹上,于形上之修为并无甚差别。故龙溪站在维护儒家教法之立场上,反对江右之闭关归寂,是有道理的。

然而事实上,如果不存门户之见,那么闭关归寂,诚然是一条开悟之捷径,较龙溪之于人群中动静兼修要快地多。龙溪本人即是经过闭关而开悟的,据徐阶撰《龙溪王先生传》载:文成为治静室一间,居之逾年,遂悟虚灵寂感通一无二之旨。故龙溪提倡之此种教法,实在是为了维护儒家教法之特点而退而求其次也。

为什么说闭关静坐乃是开悟之最快途径呢?这就须要了解开悟的原理。

根据儒释二家之说法,开悟的基本的原理是这样的:先以一念代万念,以一个假的正念代替所有其它的妄念。就是禅宗讲的“万法归一”。使此假想的正念定往,先是坐中,后则更于行住坐卧时时现前而不失去,这就是一心不乱的定的境界。然后在某个机缘之下,此假想的正念遂脱落,变成真的正念了。这真的正念即是性体本身,这假的念脱落而明见性体的刹那,就叫做开悟。这就是“一归何处”的答案,归于真的正念也,归于首楞严自性大定也。实则归无所归,住无所住。

为什么,开悟必在修定呢?佛教认为是由于想蕴若在,必障真如的缘故。众生本来是佛,本来明心见性,具般若波罗蜜之大用;皆由想蕴故,本有诸性德而不显现。偏想一处,致不能兼顾他境,是名想蕴。想蕴为诸蕴基本,因色心诸法皆依想而现法相也。想若不立,诸法皆失其相。想既成蕴,余蕴乃各得增其积习焉。故《大般若经》卷三九七善现白佛言:世尊,由何空故,说诸法空?佛言,善现,由想空故,说诸法空。受想二蕴为我见极大资粮,小乘欲入涅槃必修灭受想定,此定一成,一切心心所皆不现起,即灭尽定也。大乘之破五蕴,不在乎灭尽,而在乎不加执著,即蕴而离蕴,斯见法界本性。故真如不显,由五蕴障之;五蕴之中,又以想蕴为本;故欲开悟,必先破想蕴也。

如何破想蕴,则在于修习止观禅定。一方面修止,使心系于一缘,以一个假想的正念,而代替所有其它的妄想。另一方面修观增加慧力,即穷究法相之现,乃依诸缘假合而来,如镜中虚像,毫无实际,彻悟此旨,便知所想并无留恋价值,不妨随想随舍。能如是便与想空相应。止观双运,则易于做到以“一念代万念”之定境也。止观禅定之修法虽有多途,皆不出《楞严》二十五位圆通之范围,所谓六根、六尘、六识、七大等二十五种入门方便也,然普通入门方便则不出于三种,即月轮观、参话头与观心是也。

(1)月轮观 此观原以严注自心为下手工夫,然凡情气息浮动,心易外牵,故须先调息,俾能与正念相应,正念既活现于心则存之,正念即是一圆明也。有一类根机,调气沉静,未能于心中发现一圆明,则可于面前,观一圆明如月轮状,初虽不见,久当有徵,圆明自现。此圆明存之既久,日见坚固,时节因缘一到,随五尘之激发,心光乍明,即开悟。悟后重修,终至圆明无碍,则佛性全露矣。达磨示慧可曰:“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即指此所观月轮异常坚固,盖支持力强,喻如墙壁也。此须远离意识乃能实契 ,若以法尘当之误也!

(2)参话头 借参一句话头,以集中心力,习至尘缘不能相扰时,与诸根相应,即可悟道,既悟之后,仍然咬定话头,使心力益强,修至大显雄猛气象入俗无碍,是谓彻参。

(3)观心法门 于行住坐卧中,观察心念的生起,每一个心念生起时于其生住异灭皆清清楚楚,久之则必有“三际坐断之境”,即《金刚经》所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即空念之境。安住于此,久之,即能触缘心光乍明,则开悟。始由念空,进入真空之境。

以上三种法门,皆是以一念代万念之修定法门也。此中之一念,月轮观则是一个假想的圆明,参话头则是一句有义味语或无义味语,观心法门则是能观之觉。待修至此之一念异常坚固,行住坐卧不离这个之时,即是开悟之好时节也。因缘一到,假的正念脱落,心光乍明,即悟道矣。开悟之原理,如是如是!

禅宗之实修不出以上三种法门,宋明儒皆出入佛老,故其实修亦不出此。朱熹早年即参过话头,“亦曾会得个昭昭灵灵的禅底”。周敦颐曾从僧寿崖游,并得其太极图之传。明代理学家更是与禅师交往密切,故其实修,用参话头者多矣。然理学家为了标榜门户,故多隐讳不说,而多倡主静、主一、主敬、默坐澄心等法,此皆观心法门也,故理学家之教人多从观心入。

现在问题是,这个假的正念如何脱落则成为关键了。以一念带万念,树立此假的正念使之至于行住坐卧不离,不为六尘所扰,也许尚不为难;真正难的是此假的正念之脱落而真的正念之现前,即所谓破参也!有许多人甚至用功终身都没有能达这一步。例如朱子,对此张立文先生指出:“先是朱熹师事道南一系的李侗,认真体验未发时气象,但朱熹在高度静的体验中,并没有进入直觉与物同体的天地境界的浑然感受。”朱子虽定功深湛,此观其《调息箴》及诗词如《观书有感》、《泛舟》等可知,然朱子终身未达假的正念脱落而真的正念现前的悟境,这便促使他脱离了道南的路径,而自创了一种工夫进路,所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是也。这是朱子在无可奈何下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禅宗中人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他们主要是靠通宗祖师之指示。明眼善知识,观学人已经打成一片,机缘已熟,遂内加威神,外施妙用,乘机施以对机之手段,或直指,或棒或喝,种种方便,令其当下桶底脱落,得见本来。禅宗人之行脚天下,遍参善知识,即是为了求得明眼禅师之指点而破其本参也!当然禅宗人也有不靠祖师指示,而触缘开悟者,如香严睹桃花而悟,圆悟克勤睹水影而悟等等,然这毕竟可遇不可求,为极少数之情况,多数人是在祖师指示下开悟的。

理学家出于门户之见,不敢广参善知识;故其开悟多靠自力,乃是触缘而悟。只有李翱等人是参禅师时开悟的,《传灯录》载李翱参药山而得开悟。靠自力开悟很难,例如朱子终身未见道,故理学家所造总体来说远逊于禅宗,只有王阳明、王龙溪等人可堪与之相比。然此诸人皆根基猛利之人,此生之修为并不占太大的分量。

那么现在就可以解释,为何闭关静坐乃是开悟之最快捷径了。从上可知,以上参话头、月轮观、观心三种法门,皆是修禅定之法门,而禅定之有成,必以离俗专修方可。此理甚深,佛法恒言由戒生定,由定发慧;故佛教之戒律除有道德含义之外,其重点实在于帮助修定也。如断诸欲、过午不食等皆是直接为修定而制订的。故佛老中人为何要去过其离俗独处之生活,并非由于其人乘僻厌世,这主要是修定之必然要求也。天台智者大师所著之《小止观》其具缘品云欲修定须具足以下诸缘:第一持戒清净。第二衣食具足。第三得闲居静处。闲者不做众事,名之为闲;无愦闹故,名之为静。有三处可修禅定,一者深山绝人之处;二者头陀兰若之处,离于聚落极三四里,此处放牧声绝、无诸愦闹;三者远白衣住处,清净伽蓝中。第四息诸缘务。有四,一息诸治生缘务;二息人间缘务;三息工巧缘务,不作世间工匠、技术医方、禁咒卜相等事;四息学问缘务,读书、听学等悉皆弃舍。此为息诸缘务,所以者何?若多缘务,则行道事废,心乱难摄。

从上可知,如在俗修则多缘务,使行道事废,心乱难摄,又多愦闹,心为外声所扰,不易入定。反之,闭关专修则心心在道,心静易摄矣!闭关专修有三个好处,第一,持戒清净,远离诸欲,使身体强健,有了得定的身体基础;第二远离缘务,使心易摄,杂念不生,易于臻至一心不乱也;第三,远离缘务,而心心在道,使行往坐卧,不离这个,使一念假想的正念一日二六时中时时现前,如此则触缘开悟之机会多矣,易矣。

故欲迅速开悟,当以闭关离俗专修为首选。事实上理学家之开悟者多是得之于此也。阳明之初悟即得之于闭关阳明洞时,彻悟又得之龙场之石棺中。龙溪本人之悟则得于静室闭关一年之中。王艮得之于闭关默坐,双江得之于狱中专修,念菴深山闭关三年乃得开悟。高攀龙得之贬官途中,时舟行水上,无人事相扰,整日静坐,与闭关无殊也。钱绪山、蒋道林之悟皆得之僧房静坐。总之,此等例证不胜枚举,少有例外也。

那么,理学家既然自得如此,为什么又反对闭关呢?上面已略有言及,下面再以绪山顿悟的例子来分析其微妙心理。

钱绪山之在王门始于辛巳(阳明始倡“致良知”之年),宜其所闻为致良知之教矣;顾其自述,却是“于此恍惚无入头处”。经同门先辈指点,习静僧舍,“倏见此心真体,如出蔀屋而睹天日”。驰告阳明,阴明印可,但仍告以凡告学者“较来莫如致良知”之无病。

我们知道,阳明教法凡三变。龙场悟后即以默坐澄心为学的,复以此教人;然由于学者渐有喜静厌动、玩弄疏狂之弊,故后来才提出动静合一以救之;又转而倡“致良知”之教。阳明之所以否定默坐澄心教法,亦非由于其不利于开悟也;乃是由于其导致喜静厌动之弊,与儒家的入世精神有矛盾。故后来之致良知之教,以四句教法为代表,多从发用处指点良知,以事上之格物为工夫,宜乎绪山无入头处也。从此,静坐教法似乎成为王门之密教,绪山之得闻,非得自阳明之公开讲学,而是得之同门先辈之私下指点。绪山依此得悟后,阳明虽印可,然而却告诫他要密而不宣,凡告学者“较来莫如致良知”之无病也。其病,非于开悟有病,实是于儒家教法有违也。故我们知道,阳明等儒家领袖虽自己得益于静坐闭关,然而为了维护儒家教法之特点,故其于公开讲学,为大众立教时,不得不反对闭关静坐,从而不得不以牺牲开悟,甚至以易启学子冒认见在良知为悟后良知为代价也。而把闭关静坐只做为密传之教法,于大众中则秘而不宣,只教给一些上根堪为领袖之弟子,以承系其法统。此是其不可明言之苦衷。

龙溪之反对闭关,而倡动静兼修,亦同于乃师之意,乃亦出于此等不得以之苦衷也。乃是为大众所立之权教,非为上根人所立之实教。

 

6.2.4 静坐工夫

龙溪教人的静坐工夫大体有两种,一种是从调息而入的养性存神工夫,另一种即是观心工夫。龙溪自幼体弱,从道家学习调息之术而养生,后来其于静室闭关中所用大约亦是此种工夫。龙溪因此种工夫而开悟,悟后亦依此种工夫而保任而超脱。其终生实修得力处在此,故多以此教人。

龙溪著有《调息法》一文,专门论述调息之入门方法,其文云:

息有四种相,一风二喘三气四息。前三为不调相,后一为调相。坐时鼻息出入觉有声是风相也。息虽无声而出入结滞不通,是喘相也。息虽无声亦无结滞,而出入不细,是气相也。坐时无声,不结不粗,出入绵绵,若存若亡,神资冲融,情抱悦豫,是息相也。守风则散,守喘则戾,守气则劳,守息则密。前为假息,后为真息。欲习静坐,以调息为入门,使心有所寄,神气相守,亦权法也。调息与数息不同,数为有意,调为无意。委心虚无,不沉不乱。息调则心定,心定则息愈调。真息往来,而呼吸之机自能夺天地之造化。含煦停育,心息相依,是谓息息归根,命之蒂也。一念微明,常惺常寂,范围三教之宗。吾儒谓之燕息,佛氏谓之反息,老氏谓之踵息,造化阖辟之玄枢也。以此徵学,亦以此卫生,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全集卷十五)

其息之四相之说源于天台智者大师之《小止观》即《修习止观坐禅法要》,系原文引用。调息可以说是一切静坐修为的最初入门方便,乃一种共法。在《小止观》中,智者是把调息做为调和五事之一而说的。调和五事即一调饮食二调睡眠三调身四调息五调心,乃是正修行之前方便,并非把它做为正行,智者所示的正修行则是修止观。

调息既是各家皆取之入门方便,故虽皆自调息入,然以后之发展路径则可有千差万别也。如智者之六妙门,则是从息道入,而走止观还净之路线,从而最终达到一心三观之境界。佛家小乘称调息法为安那般那,与不净观合称为二甘露门,小乘从安般入,而走断感证真的路线,从而最终证得阿罗汉果及诸般神通。庄子的心斋,亦是调息法门,庄子依心斋而明心见性。后世道教更是离不开调息之术,道教依之以炼精化气、炼气化神从而炼丹成仙。故虽皆自调息入,而以后所走的路线则是很不一样的。那么龙溪走什么路线呢?龙溪云:

千古圣学存乎真息,良知便是真息灵机。知得致良知,则真息自调,性命自复,原非两事。若只以调息为事,未免着在气上理会,与圣学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致中和工夫终隔一层。(《留都会纪》,全集卷四)

又云:

子欲静坐,且从调息起手,调息与数息不同,数息有意,调息无意,绵绵密密,若存若亡,息之出入,心亦随之,息调则神自返,神返则息自定。心息相依,水火自交,谓之息息归根,入道之初机也。然非致知之外,另有此一段工夫,只于静中指出机窍,令可行持。此机窍非脏腑身心见成所有之物,亦非外此别有他求。栖心无寄,自然玄会;恍惚之中,可以默识。要之,无中生有一言尽之。愚昧得之,可以立跻圣地。非止卫生之经,圣道亦不外此。(《天柱山房会语》,全集卷五)

从上可以看出,调息仅是手段,是入门方便,不能停留在调息上,要借调息而致良知,故龙溪曰:“然非致知之外,另有此一段工夫。”实则调息工夫必以致良知工夫为主体,才是养神为主的先天工夫,不致落入着在气上的后天工夫。调息工夫即是静中之致良知也。那这静中的致良知如何做呢?上面龙溪先云“息调而神自返”,这是什么意思呢?神是指什么呢,龙溪此处说地隐讳,在另外的地方所说则可为此处作解。龙溪云:“吾儒致知以神为主,养生家以气为主,戒慎恐惧是存神工夫,神住则气自住。”(《三山丽泽录》,全集卷一)戒慎恐惧乃是致良知工夫,而龙溪此处说存神工夫,故知神与良知乃同义语也。而龙溪又云:“良知者,人心之灵体,平日虚明之气也”,由此可以知道“息调而神自返”的秘义是说息调之后,在内证中会自然显现一个圆明,此即是坐中通过调息而显现的一个见在良知也。关于此点,可参见第三章良知与气一节,其中龙溪多处论及良知即是一圆明也。存此圆明,即坐中致良知工夫。此圆明存久,一遇机缘,便会脱落,从而此心真体显现,此即下文龙溪所云之“机窍”。其云“此机窍非脏腑身心见成所有之物,亦非外此别有他求。栖心无寄,可以玄会;恍惚之中,可以默识。要之,无中生有一言尽之。愚昧得之,可立跻圣地。”此显然只能是指悟后的良知心体而言,因为如得之可以立跻圣地也。此悟后之良知心体较悟前之圆明,非可同日而语,正如林继平先生所描述的那样,是一超认识的、超时空的、孤月式的(或明镜式的、秋月式的)、太虚般的、无形体的、无方所的、变动不居的、寂照同时的、神不可测的、无限大的光明境界。而悟前的圆明,则是有限的不甚光明的若有若无的圆明,两者有着质的差别。

由上可见,龙溪通过调息工夫而入之后所走的路,实际上是月轮观,把此处与上文所述月轮观法比较自然可知。此亦可以《传习录》中一段话为证,《传习录》下载:

问:近来用功,亦觉意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浊水,才储在缸里,初然虽定,也只是昏浊的;须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尽去,复得清来。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责效,却是助长,不成工夫。

从此可以得知,第一,阳明门下即是走月轮观之道路,因为此位学子所问,如何打得光明,正是下一步工夫要达到的目标,故下文阳明说他是责效。这下一步的目标就是要通体光明。此即由静而生明也,这明也就是圆明,此圆明出现后,则存此圆明,此即为月轮观法。第二,由阳明的回答可知,初得静时,此圆明还不能显现,必要静久,才能显现,故李二曲云:“用功积久,静极明生”。维摩经罗什注亦云:“心系一处,名为止,静极则明,明即慧为观”。从此处我们即可以知道,我们在第四章中把见在良知归为唯识之慧心所,此处又把静中之见在良知归为圆明,实为不谬。此良知乃是一明觉者,一明慧者,既具有相之光明,又具无相之觉慧。此种有相之光明非如外光之死板无觉,乃是具有觉慧之光明,乃既能自觉又能觉他之光明。

实则月轮观法所观的圆明,可由多种途径达至。有从调息得之者,有从默坐澄心(即观心)得之者,有从持咒得之者。故龙溪教人的第二个方法“观心”,实际上也是要人通过观心来显现一圆明,一坐中之见在良知,从而由此转入月轮观法。关于观心之法,龙溪云:

吾人此生干当无巧说无多术,只从一念入微处讨生死。全体精神打并归一,看他起处,看他落处,精专凝定,不复知有其它。此念绵密,道力胜于业力,习气自无从而入,杂念自无从而生。此是端本澄原第一义,所谓宗要也。(《与赵麟阳》,全集卷十一)

又云:

诸友欲窥见此意,端居时试将念头不断一着理会,果能全体放下,无一物否?(《九龙纪诲》,全集卷三)

以上所述皆典型的观心工夫也。第二章中万思默所用亦是此等工夫,思默自述云:“始学为静坐,不着寂,不守中,不数息,一味收摄此心”,此显为默坐澄心工夫也。此种工夫用久即会有三际坐断之境出现,也即是空念也,即上文阳明师弟问答中的“妄念不生”。住此既久,则必有一圆明显现,此从上面阳明之回答、李二曲的话、、罗什的注以及思默的亲身经历皆可证明也。圆明显现后,即可转入月轮观法。

龙溪常把这个三际坐断的境界叫做“屡空”或“空 ”,达到此境界的方法则是“斋心坐忘”。龙溪云:“空者道之源也,斋心坐忘不为意见所牿,故能屡空。”(《宛陵观复楼晤言》,全集卷三)斋心坐忘皆出于庄子:斋心之法为“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养生主》),显然这是一种从息道而入的法门,即龙溪之调息也;故龙溪之调息与庄子之心斋有莫大关系。“坐忘”之法则是“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看来坐忘是顿法,它不借助其它手段,直接要人顿时达到外忘其身,内忘其心之空境,所谓“同于大通”即龙溪所云“与虚空同体”,盖内证之月轮境界(无云晴空)已经显现矣。

那么这时所观的圆明就是开悟的原理一节中所谓那个假的正念。要想开悟,要想使这个假的正念脱落而显出真的正念,必须把这个正念存至一念代万念的程度,要到行住坐卧不离这个的程度,此即是工夫成片。只有工夫成片,才有可能开悟。故龙溪云:

只将自己一点灵明默默参究,无昼夜,无闲忙,行立坐卧,不论大众应酬与栖心独处,时时理会照察。念中有得有失,此一点灵明不为念转;境上有逆有顺,此一点灵明不为境夺;人情有向有背,此一点灵明不为情迁。……兄于此果得个悟入之路,此一点灵明做得主,方是归根真消息。(《留都会纪》,全集卷四)

又云:

须办个必为圣人之志,从一点灵窍实落致将去,随事随物不要蔽昧此一点灵窍,久久纯熟,自有觌面相呈时,在不求其悟而自悟也。(《留都会纪》,全集卷四)

以上所谓“灵明”、“灵窍”皆非泛泛之语,乃是实有其境也。此正上文之月轮观所观之圆明,也即那个假的正念。龙溪认为,要把这个假的正念存至无论行住坐卧,一日二六时中,皆能不忘时,才有可能悟道。龙溪云:

吾人只是挨门就臼。挨来挨去,忽然得个着落,便是小歇脚。从此脱化,自有触处逢源时在。(《东游会语》,全集卷四)

又云:

子常教人须识当下本体,更无要于此者。虽然这些子如空中鸟迹,如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当体本空,从何处去识他?于此得个悟入,方是无形象中真面目,不着纤毫力中大着力处也。(《东游会语》,全集卷四)

龙溪见道真切,故能于见道之难做出如此形象之描述。一言以蔽之,必勇猛精进,力到功纯,定力深湛,将此正念打成一片时,才能触缘大悟。当悟时,此一假的正念自然脱落,真的正念自然现前。假的正念脱落,禅宗谓之“打破漆桶”,又谓之“破本参”。真的正念呈现,禅宗谓之“悟道”;理学家则称为见道,或悟性;龙溪称之为证悟、悟良知。至于证悟后的境界如何,则本文第二章已言之详矣,此不赘述。

禅宗人实修本有三种方法,这里龙溪于其中二者即月轮观与观心皆有所取,那么龙溪对于参活头的看法如何呢?在《答陆子五台问》(全集卷六) 中龙溪专门与陆五台讨论了致良知工夫与参话头的关系问题。陆五台主张按照大慧宗皋的方法,参一则“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的话头,才能开悟了生死:

万历庚辰春,先生遇五台陆子于嘉禾舟中。谓曰:八十老侬生死一念比旧较切,究明此学,共证交修,同心之愿也。陆子因举大慧谓,若要径截理会,必须看个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头,得这一念子啐地折爆地破方了得生死,方名悟入。将妄想颠倒底心,思量分别底心,好生恶死底心,知见解会底心,一时按下,只以话头为柱杖。不得将心等悟,不得作道理会,不得向举处承当,不得向击石火、闪电光处会,不得向意根下卜度,不得向扬眉瞬目处躲根,不得向语路上作活计,不得向文字中引证,不得颺在无事甲里。直得无所用心心无所用之无聊赖时,莫怕落空,能知得怕者是谁?心头热慌慌转觉迷闷,到这里却是好消息,不得放歇。提撕来,提撕去,忽然夯地一声,便见倒断也。此是大慧老婆心切,拖泥带水破生死之利刀,舍此更无可用力处。先生曰:予旧曾以持话头公案质于先师,谓此是古人不得已权法。释迦主持世教,无此法门,只教人在般若上留心,般若所谓智慧也。嗣后传教者将此事作道理知解理会,渐成义学。及达磨入中国,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从前义学尽与刊下。传至六祖以后,失其源流,复成义学。宗师复立持话头公案,顿在八识田中,如嚼铁酸馅,无义路可寻讨,无知解可凑泊,使之认取本来面目,圆满本觉真心。因病施药,未尝有实法与人,善学者可以自悟矣。先生因扣陆子,看话头与致良知公案是同是别。陆子曰若要了生死,必须看话头,若只守定致良知,再得八九十年也了不得。先生曰:此尽言苦心也。今将先师知之一字,作赵州无事话头,日用应酬,时时不昧此一点灵明,不作知解想,不作道理会,亦不从知上躲根,亦不作玄妙领略,此便是了了常知宗派否?陆子曰:公舍不得致良知,四五十年精神流注在此,已有师承,且了世间法,干经世事业。若要了生死出世间事,必须看话头,方是大超脱勾当。二者不相和会,君请择于斯二者。先生曰:世出世法本非两事,在人自信自悟,亦非和会使之一也。若教诲我致良知功夫欠诚一真切,未免落知解涉义路,未能脱得凡心,尚以分别为知,未曾复得无知本性,不敢不自力。若要舍致良知,另看个无字话头,真是信不及。

且持话头只为要见般若本觉真心。良知即是智慧,无有二法。若教舍了良知,所持又何事耶?陆子因请问致良知功夫。先生默然良久曰:子信得良知未深,不曾在一念入微切己理会,故以为有二法。且子自信看话头果得专精绵密无渗漏否?今年已六十亦该着紧时候,可得时刻坚持,打成一片,精神融结,无间断否?一切凡心习气之萌,能以无事话头顿放在何处?若以为功夫未熟,还须从根上究竟光明种子,以求全体超脱,未可专以熟不熟为解也。金刚楞严有四相有四病。妄认四大为我相,离我视他为人相,所憎为众生相,所爱为寿者相。有作有止有任有灭,为四病。四相不出人我爱憎,四病不出有为能所。凡动气时皆是我相未忘,未离四病,学道人未了公案。古云打破虚空为了当,不可以不深省也。先师良知两字是从万死一生中提掇出来,诚千圣秘密藏,善学者自得之可也。

从上面所引可以看出:

第一,龙溪认为参话头是禅宗立教权法。参话头本身并非佛法,真正的佛法是般若,参话头好比指,般若好比月,要通过参话头这个指来发现般若之月才行。总之,参话头只是手段。要说参话头是权法,那么致良知又何尝不是权法,一切教法皆是权法。故曰:方便为究竟。故药无贵贱,对症者良,法无高下,当机者尚。然机有高下,故法亦不得不随有高下。故亦可说法有权实之分。总之从其同者观之,一切皆同;从其异者观之,一切皆异。于同中正不妨随缘建立各种差别相也。

第二,龙溪认为如果着实用致良知工夫,在行住坐卧对知之一字默默参究,即与参话头无异。其实,此是龙溪提出的又一种实修方法也,即把良知做为话头来参,这未尝不可成立为一种实修方法。对此良知之来龙去脉究为何物,生起疑问,不分行住坐卧,默默参究,必然会起疑情,乃至疑情由粗而细,渐渐打成一片,会有遇缘大悟时节也。

第三,龙溪认为参话头的目的是为了证般若,如果已悟良知,则不需再参也。此乃龙溪之误解。实则参话头与致良知一样皆可成立为彻上彻下之修法,悟前依之得悟,悟后依之保任超脱,皆彻上彻下者也。

第四,龙溪实际上并不主张人参话头。这是因为:首先,参话头的禅味太浓,不易树立儒家门户,这正如武术的每家都要有一套特殊的套路以用来立门户一样,禅、儒甚至理学家的每一派亦各有一套宗旨来标榜门户也。常言宋儒好附门墙,明儒好立宗旨。既然禅家已把参话头作为宗旨来标榜了,那么儒家再来提倡就有界限分不清之嫌了。龙溪标榜的宗旨当然是致良知,当然不能舍弃宗旨,来叫人参话头。这即是从树立宗风、树立宗旨的角度而言。其次,参话头,与前面龙溪所提倡之调息、观心之法的确有所不同,前者猛烈,后者平和。参话头要人起疑情,此疑可非一般之疑,非意识中的疑心所也。它是彻于第八耶赖本识,带质而生,此心此身,互和而凝为一,如有物横胸,不可拔锲。此疑情起时,坐亦此疑,卧亦此疑,吃饭吃的是此疑,喝水喝的是此疑,汽车来了看到的是疑情,雷声响了听到的是疑情。

总之,整个宇宙身心全变成一个大疑团。如此猛烈的疑情,当然有利于迅速触缘而悟。但是弊端亦很大,一是易导致禅病,二是无法正常学习工作生活。可见,参话头是不适于在俗中修的,必闭关专修才可。此是龙溪不提倡参话头的更主要的理由。相比之下,调息观心的月轮观法则更适于在俗中修,且可与以前的先秦儒家的诚意慎独工夫很好的融和起来,既能开悟,又不废人情事理,而成就经邦济世的事功。宋明理学能把禅家之智慧与儒家的本有精神很好的调和起来,的确是费了一番心力的,从此处亦可见到。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序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导言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四重悟境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龙溪之四层悟境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论阳明成学次第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修证诸关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良知本体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四句教、四有及四无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辨志与立志
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悟前工夫1




白鹿洞书院讲道统

中学统摄天下学术论(全集)

形上学方法(全集)


孟晓路简介:

孟晓路,字庆弗,号童庵,当代中学大家。1970年生,河北献县人。2000年于中国人民大学中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毕业后,迄今一直在河北大学哲学系任教。主要研究领域有儒教、佛教、中西文化比较等。主要著作有《圣哲先师——孔子》、《儒家之密教:龙溪学研究》、《寒山诗提纲注解》、《七大缘起论》(2008年出版)、《佛学与西学》(2009)、《形上学方法》、《中学统摄天下学术论》(2013年)、《中国世界观看世界及中华文明复兴》(2014年)、《西学之中学渊源》(2013-2014年)、《佛教真面目讲记》(2012-2014)、《论周官》、《天下制度形上原理》(2019年)等。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